還有的店面走的是中西結合的新贛菜風格,芝麻紅油與羅勒香料同時被拿來調味與增色,恨不得給顧客送上一副刀叉。
一蒸、一炸又複焖,談嘉山手底下出來的豫章酥鴨沒有飯店裡大火大竈燎出來的鍋氣,被荷葉裹過的鴨皮出品自然也比不上店裡糖色剔透的菜品賣相那麼好。
但自己家吃飯大多不講究成本把控那一套,談嘉山在填料和回籠的環節下足了料,翻扣盛肉時,那隻大盤子險些沒能裝下這滿滿一籠珍馐。
在長時間的烹饪中,鴨皮與鴨肉之間的脂肪被蒸得化進了底下的湯汁裡,就連犄角旮旯縫藏着的骨髓都香得熏人。
原本彈且結實的肉被文火揉開,化成筷子可以勉強夾起的固體鮮湯,剛碰上牙齒,肉絲便散開順着喉嚨滑進去。
湯汁被熬到濃成一碟子厚厚的鴨肉凍,蒯一勺在米飯上,半天才不情不願地往下滾。
一筷子連菜帶飯地将其送入口中,被濃香激出來的急促饑餓感終于被稍稍緩解。
隻是何應悟快幹光了半隻鴨子,談嘉山面前的骨碟裡卻依然空空如也,米飯上也幹幹淨淨,顯然是沒吃幾口。
吃得正香的何應悟頓時連飯也沒心思再添了,趕緊從餐桌對面的位置挪到恹恹的談嘉山身邊,擔心地問:“沒胃口嗎?”
談嘉山反應有些遲鈍,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
他說話時也帶着點鼻音:“頭有點疼,我怕待會兒開車犯困,想先去卧室眯一會兒……你半小時後叫我起來吧。對了,餐廳和廚房的東西擺着就好,等我起來弄。你的手剛傷過,不能碰水,知道嗎?“
何應悟急匆匆地将上下睫毛打架也不耽誤唠叨的談嘉山推進卧室裡。
平時潔癖嚴重到住酒店都得用一次性床單隔開床品布料的談嘉山,哪怕困成這樣了還不忘記講究,扯下蓋在床鋪上的防塵罩丢到地上才放心躺下來。
何應悟輕手輕腳地從衣櫃的收納箱裡找出條毛毯,給人蓋到肚臍以上的位置,這才蹑手蹑腳關上門。
談父砸過來的杯子嚴格來說算是鈍器,因此何應悟并沒受什麼皮外傷。
除了在彎曲手指時,淤青處會傳來不明顯刺痛以外并無其他大礙,碰水、活動自然也不成問題。
他順手收拾好餐桌上的杯盤狼藉,端到廚房沖洗幹淨,拿廚房紙擦幹水分後重新擺回櫥櫃,碼放整齊。
距離半小時還差八分鐘。
何應悟拖了條闆凳,坐到“囍”字貼得太久、已經留下字形膠痕的老式挂鐘前,擡起頭盯着一左一右搖得規律的鐘擺。
鐘擺底下的牆壁上,還留着長短不一的已經被南方回南天糊暈開的幾道水筆印子。
1998年,3歲,0.8m
2000年,5歲,1.24m;
2005年,10歲,1.5m;
再往上就沒有了。
不然以如今談嘉山的身高長勢,非得把挂鐘的位置騰出來不可。
挂鐘下的牆壁上還扒着個陳舊的小手印,何應悟将手掌貼上去比劃,隻見那手印裡最長的中指痕迹也長不過他的小指頭的長度。
他想象着剛上小學、腿短手短的談嘉山,像抓貓玩具一樣墊着腳去夠鐘擺的幼稚動作,就有點兒想笑。
談嘉山身上總帶着一股沉穩可靠到莫名令所有人信服的氣質,就算得知天馬上要塌了,他似乎也能立馬拿出ABC三套應急預案來應對危機。
唯獨在血脈相連的親人面前,他表現得既過激又脆弱。
堅持與自己共同前往談家食府進行評審的談嘉山,或許是懷着一絲與家人重逢後關系能有所緩解的期盼——不然談嘉山不會在出行前焦慮地換了一套又一套的衣服,并且與何應悟對了好幾遍《四方來食》提供的冠冕堂皇且來頭極大的假身份細節。
或許正是因為有所期待,被親生父親聯合繼母一同對他施壓時,談嘉山才會條件反射性地豎起全身的刺,以維持僅剩的體面。
隻是這刺是雙向的。
習慣性防禦的談嘉山大概是不覺得自己可憐的,但何應悟總有些不忍心去看對方與家人針鋒相對時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恍惚神情。
如果可以,何應悟不止想為對方擋下那個杯子。
分針轉到6的位置,半小時終于到了。
何應悟輕輕推開門,在木質的門闆上敲了敲。
可床上的人連動也不動,像是完全沒聽見。
走到床前時,何應悟這才察覺到談嘉山此時的狀态不對。
半小時前談嘉山還隻是有些困頓,如今他的鼻息卻變得沉重而短促、病态的紅色也從眼角位置誇張地向下彌漫到鎖骨。
明明額頭、頸側的溫度熱得燙手,談嘉山卻還是把自己縮成一團,在薄薄的毛毯裡打着寒顫。
何應悟實在是抱不動身形比自己大了一圈的談嘉山,隻好先去洗手間擰了條涼毛巾,把人從毯子裡剝出來,擦拭對方的額頭、頸部和腋下,以達到降溫退熱的目的。
但這麼幹耗着也不是辦法,何應悟想起停車時瞄見的小區門口的診所,急急忙忙從談嘉山褲子口袋裡摸出鑰匙,準備下樓買點退燒藥回來應急。
隻是他才剛起身,手腕便被一隻燙而虛弱的手掌環住了。
何應悟轉過頭,與因高熱燒得眼白裡全是血絲的談嘉山對上視線。
“别走。”
“我去樓下買藥。”
何應悟掰開談嘉山執着的手指,在唇邊親了一口,許諾道:“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