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是囿于水泥地之間艱難發芽、又頑強拔高的城市鄉野盆景。
許多家庭選擇在下完班、接完孩子以後來菜市場補貨,因此正常體型的機動車在一衆電動車之間顯得格外笨重。
談嘉山在菜市場附近兜了兩三圈,最終還是先老頭樂一步,見縫插針地把車停進新鮮出爐的空位。
與限制分貝的城市光景不一樣,菜市場總是喧嘩到恨不得把天掀翻。
沿途路邊是用箱子摞起來的小攤兒,不算整齊但幹幹淨淨地碼放着天還沒亮時從農貿市場批發來的瓜菜蔬菜。
隻能供兩人打轉的鋪面裡剛煎出一扁擔綠豆餅,甜香味轟轟烈烈地鬧出來,拿着排了号碼牌的小孩兒老人們頓時聚攏了些。
不愛下廚的年輕夫妻一位拎着書包、一位拽着小孩兒,站在賣熱鹵和水煮的檔口前挑挑揀揀。
盡管何應悟一再表示自己手早就不疼了,但談嘉山還是不願意把滿滿當當拎着的塑料袋分出去。
何應悟隻好捧着塊剛出爐的松軟甜香的桂花發糕,跟在左一隻鴨子右一袋幹貨的談嘉山背後慢慢溜達着。
都說入鄉随俗,普通話再标準的遊子回了故鄉,被老輩子們的口音一帶,方言也就那麼順嘴溜了出來。
隻是談嘉山講豫章方言的樣子……怎麼說呢?
雖然是多了點人味兒沒錯,但何應悟的眼睛總是忍不住往已經嗝屁的稻田鴨頭上瞟——他老懷疑是那隻死不瞑目的鴨子在說話。
“怎麼了?”談嘉山感受到背後的掃射視線,頭也不回地問道。
“你能不能用豫章話罵我兩句?”何應悟饒有興緻地繞到談嘉山身前,躍躍欲試。
談嘉山艱難地騰空一隻手,像訂書機一樣捏住了何應悟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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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入住的酒店隻有水吧、沒配廚房,談嘉山幹脆帶着人回了自己在豫章的住宅。
這屋子地處老城區,房齡和29歲談嘉山的年紀一般大。
由于沒配電梯,如今入住的這樓梯房的,大多是在附近上班或創業的租戶。
盡管每個月鐘點工會定期上門打掃,但房子畢竟已經空置了四五年,推開門時雖然沒有聞到灰塵味,但沉滞的久未流通的空氣仍然襯得屋裡冷清非常。
房子并不大,再加上談母是廚師出身,家裡裝修重點自然在廚房上。
櫥櫃裡廚具品類豐富、就連竈眼都足有六個之多,定制了不鏽鋼一體化櫥櫃的專業程度極高的廚房幾乎占了家裡三分之一的面積。
為了給兩間卧室騰出空間,隻好打通客廳、餐廳之間的非承重牆,将兩廳合為一廳。
老式彩電和電視櫃占的位置不多,沒什麼存在感,倒是兩側的老式玻璃展示櫃十分顯眼。
趁着談嘉山蹲在廚房腌鴨子的功夫,何應悟湊到展示櫃跟前,一層層看過來。
上層擺着談嘉山父母的結婚照,旁邊是相框被摔破了一個角的全家福玻璃相框;
中層碼放着全是裝裱過的關于談氏食府的簡報和榮譽證書,尤以“豫章酥鴨”這四個字出現得最為頻繁;
下層空間最大,厚厚一疊卷邊泛黃的獎狀被玻璃鎮紙壓着,甚至連描着“豫章市第四幼兒園最乖寶寶獎”的折紙小紅花都被妥善保管着——就擺放在哪怕是眉心點了口紅、塗着誇張藍色眼影、套了身水手服,也依舊帥得沒邊的小号談嘉山的照片旁。
“豫章市第四幼兒園最乖寶寶?”
“……”談嘉山打了個哈欠,當沒聽見。
何應悟老頭似的背着手,在被圍裙系帶掐出窄腰闊背的談嘉山旁邊站定,看着對方拎起剛晾涼的鴨子利落地斬件,好奇地問:“你做的也是豫章酥鴨嗎?”
“嗯。”
談嘉山把斬好的鴨子擺入碗底摞好了切成絲的姜、香菇和比目魚幹的深口盤裡,将碗重新送回蒸鍋。
“不過這是我媽媽私底下教給我的方子,和今天你在店裡的嘗的那款味道會有點不太一樣,待會你試試看哪種做法更合你胃口。”
“好。”
何應悟拍皮球似的拍了拍談嘉山的屁股,洗手洗碗洗飯勺,自覺盛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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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評審員以來,何應悟已經習慣了被談嘉山在飯桌上出難題刁難。
就算被端上來的是一杯白開水,隻要在評審範圍内,談嘉山大概也能要求自己從溫度、口感、回甘等維度對這杯水進行全方位測評。
隻是這一回,談嘉山難得把職業習慣丢在了腦後,隻是像個普通人一樣期待着自己的反饋。
“味道怎麼樣?”
“好吃!”
何應悟回答得真心實意,說話聲中氣十足地從米飯間隙間傳出來,“今晚我要吃四碗飯!”
沒有哪個做飯的人不喜歡被奉承,談嘉山被何應悟哄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豫章酥鴨這道菜屬于評審重點,這一周以來何應悟便吃了不下五回。
賬有定數、廚無定法,哪怕是一道最簡單的番茄炒雞蛋,在不同的廚師的手底下也能整出不同的花樣。
豫章酥鴨便是如此,每家店出品時口味各異、着重點也大不相同。
有的廚師注重給鴨皮刷糖色蜜殼,好叫顧客在咬上鴨皮一瞬間聽見冰晶乍破的脆迸聲響。
有的廚師則喜歡在選料上下功夫,在回籠蒸制時像熬佛跳牆似的摞滿鮑魚、花膠、蟲草等珍貴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