閹人們紛紛應“喏”,四下散去。
淳于長忙将為富平侯治喪的始末揀要緊的交待一遍,請天子放心。天子對此事毫不在意,卻拍拍他肩膀道:“你來得正好。王莽被太後叫去挨批,你速往長信宮請安,順便把他撈回來。快去快去。”
令天子“等着急”的,究竟是他淳于長,還是天子一刻也離不了的王莽?淳于長暗暗犯起嘀咕,可也不得不堆笑領命,疾奔長信宮而去。
其實劉傲的确日夜盼着淳于長回京,可個中緣由,卻是旁人萬萬想不到的。
自骊山回宮已半月有餘,公孫澄的膝傷卻仍未痊愈。劉傲既放話準他在未央宮修養,他自是夜夜留宮伴寝。夜裡吹了燈,他便同天子閑聊攀談,憶前塵影事、問往昔舊情,劉傲哪答得上來;說到動情處,他便抹淚哭一場,劉傲還得想法兒哄他,因此十幾日未曾睡得踏實。
每當劉傲下定決心叫他回直房去歇,可一看到他那副扶牆趑趄而行的可憐樣兒,又狠不下心,隻得耐着性子再忍一日。
一日又一日,這幾天劉傲實在有些熬不住,思來想去,動起了歪腦筋。要是能喝頓大酒就好了,劉傲盤算道,喝醉了,就可以借口夜裡公孫澄不便伺候,名正言順請他另尋别處去睡,而不令他傷心哭泣。
可太後罰劉傲靜思己過,王莽也不肯陪他宴飲,這酒如何喝得起來?
前日太尉府來報,說淳于長已率部渡過黃河,不日便可抵達長安。劉傲心頭一亮,宴飲的托故、陪他喝酒的人,這不就來了!因而他盼星星、盼月亮,隻恨不能飛出宮去,親自把淳于長迎進城來。
淳于長不辱使命,不多時便真将王莽帶了回來。公孫澄也蹒跚着從後殿出來,忙不疊向二人告罪行禮。
“辛苦王大夫代奴婢受過,奴婢萬死難辭其咎。”公孫澄低眉順目,語氣十分和順,“奴婢隻恨自己蒲柳之質、羸弱無能,若非王大夫有兼人之材,奴婢如何能殘喘至今?”
王莽也拱手直道“惶恐”:“公公福慧雙修,未央宮中全憑公公綢缪帷幄,臣自當奉命惟謹,略盡綿薄罷了。”
這兩人又開始了,劉傲沖淳于長使個眼色,無奈笑了。公孫澄打從因傷留宮那日起,便對王莽态度大變,見面畢恭畢敬不說,人前人後言語中極盡恭維;王莽也投桃報李,一言一行比往常更添幾分謙卑。
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兩人分明是在虛情假意裝客氣。這是什麼老套宮鬥技巧?近來劉傲每天冷眼看他們倆這副“相敬如賓”的做作模樣,簡直哭笑不得。
不等酒席呈上,劉傲便迫不及待傳來竹撲克,拉着三人陪他打牌。經過這段時間的培訓和練習,公孫澄牌技見漲,王莽也愈發得心應手,偶爾他二人聯手,劉傲竟占不到幾分便宜。如今淳于長這員幹将回歸,劉傲便十分振奮,摩拳擦掌誓要戰它三百回合。
餐食上來後,四人幹脆以牌就酒,輸家罰飲、赢家吃菜。王莽仍推為母許願,不肯吃酒,天子便豪爽代飲,不到二更,已喝得眼花耳熱,連牌也抓不穩了。
算算時辰,長信宮又該來人問安了。公孫澄适時舉杯邀敬四方,請天子賜福散席。
劉傲搖晃着起身,一條胳膊挂在王莽肩上,借着酒勁兒沖公孫澄道:“欸我說,澄子啊,今晚你在外頭歇吧,朕這酒,嗯,是有些多了,怕夜裡折騰你,你,身上不方便。”還怕他推傷不肯走,又指着淳于長說:“讓你淳于哥哥背你下去,他力氣大,不怕把你摔着。”
淳于長笑道:“摔着誰,也不敢摔公孫公公。這未央宮,還指着公公‘綢缪帷幄’哩!”
王莽一聽這話,便知淳于長是在揶揄他與閹人阿谀逢迎、相互擡轎。他臉上挂不住,又不好發作,便挾了天子肋下,直往後頭寝殿去。
将天子小心放在龍榻上後,王莽起身行禮告罪,欲替天子更衣。不料天子竟一躍而起,張開雙臂撲在他身上。
“巨君,你可算來了!你不知道,朕這些天怎麼過的。可想死朕了!”天子兩腿盤住他腰身,腦袋直往他頸窩裡蹭。
王莽元神一顫,倏地心口大開,這些日子堵在胸口那團日益怨毒的濁氣,随着一聲深歎,輕而易舉地吐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