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手按他肩頭,用力捏了捏,淡淡道:“他說,‘人各有命,強求不得’。”
陳阿豹閉目深深吸一口氣,忽而開口:“我的命,卻是你阿兄‘強求’來的。”
原來,早年陳阿豹流連瓦肆、濫賭成瘾,輸光了月俸、又變賣家當,以至妻女染病無錢醫治,接連病逝。那時他身無分文,連為閨女買口薄棺的銀錢都沒有。
人都嫌他是個無賴賭鬼,不肯接濟于他。一天清晨,他肩扛閨女幼小的屍身,來到灞河邊痛哭輕生。走到水已沒膝之時,忽被人一把抱住腰身,硬拖上岸。
正是王永恰巧路過,将他救下。王永出錢為他草草下葬的亡妻重修墳茔,又以母子棺與他閨女合葬;後來更是将陳阿豹帶在身旁,苦苦勸解了幾日。
自此陳阿豹終于痛下決心悔改,發下重誓此生不入賭肆,迄今為止未曾食言。
“你阿兄總共為我花了六十串錢。”陳阿豹吸了下鼻子,沉痛道,“還餘三十串未還清,他便……”
王莽亦十分動容,忍淚道:“阿豹兄弟,出了城,大家便各自散了罷。王莽種下的因果,不敢連累旁人……”
陳阿豹不等他說完,便輕蔑道:“你當隻有你是條漢子,旁人都是惜命的慫包?”
一句話說得王莽無地自容,隻得岔開話頭:“且有一事未盡。勞煩兄弟往太學一趟,請劉歆劉侍郎撥冗來我府上,就說‘事關王光學業’,他必不推辭。”
陳阿豹得令跑了出去,王莽急忙回房将王光衣衫鞋襪打成包袱,又往裡頭夾一餅黃金。
自從上回行刺後,王光應激心緒失常,一見王莽便驚懼狂亂;天子曾金口許諾王光入太學修業,因而将王光托付給劉歆,更為穩妥。
約莫兩柱香工夫後,一切打點齊整,王莽與老母抱頭痛哭别過,更衣預備登車。
陳阿豹一人慌張跑來,言并未見着劉歆:“有學子說昨夜瞧見劉侍郎回房歇了,今晨卻未見他出來。我往他房裡看過,衣物書本尚在,人卻沒了蹤影。”
“可是奉召入宮去了?”王莽轉眼疑惑,他們才從未央宮出來,劉歆分明不在宮裡。
“不是。官服尚在。”陳阿豹擰緊眉頭道,“我總覺着,不大對頭。夫子們人人緘口結舌,似有事相瞞。隻是我着急回來報信,沒空與那些老兒糾纏。”
王莽焦急萬分,陳阿豹勸道:“侯爺不必心焦。不如派人先将小郎送往班家寄住,待有了劉侍郎下落,再做下一步打算。”
于是王莽叫來班稚,拜請他帶光兒回班家;又與他交待了阿雀終身大事,班稚不好推辭,隻得暫且應下。
王莽一身黑袍,向衆人深深作揖拜謝了,而後毅然上馬,帶隊踏入漫天雪幕之中。
卻說劉歆懷抱一卷《詩》睡到後半夜,忽被蒙眼捂嘴、五花大綁。驚懼之下,他四肢僵挺、渾身脫力,竟忘了掙紮。那些人沒費什麼力氣,便将他從太學監舍中劫走。
等稍稍回過神來,耳邊盡是馬蹄嗒嗒與車輪轟隆之聲,他驚覺自己已被帶上馬車,不知往何處奔馳而去。
口中塞着布團,手腳皆被綁縛,他出不了聲、動彈不得,隻在黑暗中默默流淚發抖。
眼前漸漸有光,天亮了。他聽見有陌生的人聲粗口抱怨,落雪了,路不好走。是誰要害他?他拼命思索。
人都說他劉子駿是書呆子、實心兒木頭,可他其實眼睛雪亮、心裡洞明,隻是不願與世人“和光同塵”罷了。他不願去想,卻不可避免地意識到,他知道的太多,師兄王莽是最有理由将他滅口之人。
馬車颠簸,晃得他頭暈眼花,腹中漸漸往上反酸,快支持不住要嘔吐出來;下腹卻又漲得難受,一泡尿憋得他眼泛淚花。忽然間馬兒一聲嘶鳴,天地停止了轉動。
哐當一聲,廂門被猛地拉開。受驚之下,劉歆猝然腰間一松,身下湧出一股暖流,瞬間打濕了衣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