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曹無需查閱籍簿,當場将百裡燕身世與來曆和盤托出。
此事并非機密,實乃軍中一段廣為流傳的轶聞。原來,百裡燕出身微賤,連這姓名都是天子金口賜的。四五年前,天子某次往郊外巡獵時,誤将先帝所贈鳳翎矰射入遠處樹林,便下令“尋着者有重賞”。
話音剛落,卻見道旁草裡沖出一蓬頭乞兒,雙腳離地向林間奔去,動作迅捷宛如一隻雨燕。天子與随行羽林諸衛皆放聲大笑,可還沒等他們笑完,那乞兒已奔了回來,手中高擎着比他命貴的羽箭,跪在天子馬前。
天子驚歎不已,又見那乞兒相貌不凡,兩眼精光四射,便心生愛憐,命人賞下一大筆錢。待問他姓名,他卻搖頭說不知。因父母早已亡故,他從小在附近村落、山林間遊蕩,靠撿拾野果、打獵山雞野兔、鄉親們偶爾接濟長大,連自己姓甚名誰、年歲幾何都不知。
因此地靠近百裡村,他又身輕如燕,天子便為他賜名百裡燕,下令将他收入羽林衛中。半年前天子遴選錦衣衛,說要“腿腳麻利”的,羽林衛諸郎官便将他推舉上去。天子一見他面,果然龍顔大悅,破格擢他為錦衣衛左使,他從此平步青雲。
王莽聽罷這段故事,眼角抽動冷笑森森。卻聽軍曹又道:“侯爺竟想起來問他,倒是奇了。前陣子他也來下官這裡查問侯爺家的事哩。”
“哦?”王莽轉眼警覺,“他問什麼?”
“百裡将軍問侯爺兄長王永生前官職事迹。”軍曹殷勤道,“因他手持天子印信,下官不敢隐瞞,便将先兄王将軍任射聲校尉時的情況如實告知。他又問王将軍卸任後去向,下官便翻出當年太後為東宮選拔侍從的敕令,他将那名單謄抄一份,帶走了。”
王莽問:“名單上有誰?”
“除王将軍外,且有衛煊将軍兄弟二人,并幾名太學儒生。”軍曹手攏住口低聲道,“近來大勢的班家,亦榜上有名。”
打發走軍曹後,王莽陷入沉思。當年在東宮随侍天子的人員,如今大半身居高位,成為天子近臣。是天子天良未泯、心懷愧疚,抑或是愛屋及烏、以此默默懷念阿兄?可天子為何派百裡燕那沒根基的野漢查問舊事?是想看看是否還有未曾照顧到的故人?
不對,這浮浪子一味貪歡逐色,眼中哪有别人?他必不會平白生出這般善意。王莽苦思冥想,輾轉半宿難眠。熬到天光漸亮,服下一頓極樂草後,他突然福至心田。
未必不是那不知恥的乞兒假傳聖意、擅自追查此事!若早間在未央宮所見不虛,那乞兒當真與天子有了首尾——思想至此,王莽頓覺槽牙酸軟,渾身發冷——若真如此,百裡燕便極有可能得知天子心中念念不忘的“舊愛”,可天子必定不願向他坦言過往,他便有十足的動機私查阿兄王永舊事。
“是又如何?”仙娥打着哈欠,懶懶譏道,“如今人家可是天子帳中新歡,你奈何得了人家?莫不是你年長色衰,連個‘乞兒’都比不上了?哈哈哈哈——”
“休聽這婆娘胡言亂語!大業未成,豈可為此雞零狗碎之事牽扯心神?如今衛煊值守宮城,可衛家與你王氏未必一條心。天子身邊近衛郎将,與守備京師的執金吾,須得由你親信擔任;若有萬一,這二者尚能裡應外合,将衛家軍夾裹其中,令其進退不能。”
王莽深以為然。缪家兄弟早年曾受阿兄提攜照應,由他們随護天子十分穩妥;隻可惜前次出京時折損一員猛将陳阿豹,如今卻有何人能勝任執金吾、屯戍京師,與衛家軍掣肘?
“你忘了還有班家?如今班家與你捆綁一處,班稚年少出衆,深得天子賞識,又有班昭儀為其倚仗、阿兄班斿朝中策應。班稚資齡尚淺,軍中無甚威望,若由他掌執金吾,缪家兄弟可為中壘、令丞,替他帶兵則可。”仙翁議道,“至于天子卧榻之側,你自去宿衛便是。”
既已是大司馬大将軍,再為自己加官光祿勳、執掌羽林衛,确非難事。王莽主意已定,眼巴巴望向窗外光景,等待入宮面聖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