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珍珠，劇院後門的台階。

六歲生日時的十二根蠟燭，聖誕樹最頂端的伯利恒星，彩繪的複活節蛋殼。和母親分享的關于噩夢的小秘密，和父親約定好的一次海島旅行，和兄弟共同跳過雨後的水窪。被弄濕了的皮鞋和襪子，阿爾弗雷德的歎氣。肉桂粉，可可粉和甜糖渣的香氣；濕透了的花園灌木的清香；台風來臨前，從哥譚海灣吹來的悶熱海風的氣息。

無數記憶的殘片掠過臉頰。布雷克在墜落。到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墜落的時候，他已經接近觸及深淵的底部了。他的身體像是羽毛一樣，在半空中緩緩搖動，最後被吸進寒冷黑暗的深處。

那是一片下着雨的夜幕，雨聲一刻不停。

布雷克就這麼在雨地裡蜷縮了一會兒。很久之後才慢慢爬起來。他全身濕透了，臉上淌着血，那些赤紅又很快被滑過臉頰的雨水稀釋，滲進沾着血痕的衣領。男孩記不起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但他想起了已經發生的那些失去，它們龐大的陰影遮蓋下來，讓整個世界的雨眨眼間傾盆般降下，四周充斥着風暴的濕氣。

這裡是哪裡？布魯斯？你在哪兒？

他試着張口，舌頭卻像含在嘴裡的石塊一樣僵硬。所幸腿腳還能動，他很快就開始四處跑了。黑暗的雨幕沒有邊緣，也沒有象征去路的燈火，無論布雷克跑到哪裡都是完全一樣的景色：暴雨，被雨水淹沒的石制地磚，和微薄的白色燈光，他僅能借此看到一點雨絲的閃爍和自己的輪廓。

持續了不知多久的嘗試後，布雷克停了下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感覺不到累，也感覺不到冷，即使現在一定很冷，因為一呼吸就能看到混雜在雨絲中的白色霧氣。血從臉頰往下流，那是全身上下最溫暖的東西，就好像是有誰在輕輕撫摸那裡一樣。

布雷克慢慢蹲了下來。他想到爸爸曾經為他處理被樹枝劃傷的臉頰，想到消毒水的味道和書房苦澀的咖啡味。媽媽輕輕親吻了包好的傷口，讓布雷克之後務必小心。“因為你會一直受傷，所以至少避開那些能避開的。”她曾經這麼說。

我也許沒能避開，很奇怪…我沒有感覺到後悔。

記憶中的父母的身影明晰到好像就在身邊，但布雷克控制不住地想到槍響，四周的雨聲時刻刺激着記憶。有個男人對他們舉起了槍，在那之後…雙親的身影破碎在漆黑的雨中。

他應該哭的。但先于幾乎撕破胸口的恐懼、寂寥和悲傷、先于哭喊和恐慌浮現而出的，是頭顱深處的劇痛。好像有冰錐在從内部向外開鑿一樣，布雷克捂住頭無聲地嘶叫，很快就沒了支撐身體的力氣，倒在地上。

劇痛毫無章法。他感覺到自己像是美術課上的粘土玩具，無限地重複着被撕扯和拼合的過程。記憶與意識被切分又重新貼合、時而他記起自己的名字，時而又忘記；感官刺激毫無邏輯地浮現後在頃刻間消失，有時他甚至無法意識到身體的形狀。血越流越多，不止是從臉頰上的傷口，還從眼角和鼻子淌出來。咽不下去的唾液也開始帶有血味，布雷克忍着劇痛幹嘔一下，有什麼東西混着一口血水，掉落在雨水之中。

那是一顆乳牙。他即将換掉的最搖晃的那顆。

“…你是合适的種子。”

在意識逐漸消退之前，布雷克聽到自己身邊有誰在說話。不是熟悉的語言，不應該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他卻能聽懂其中的意思。于是他伸出手，盡量遠地伸向聲音的來源。聲音的主人用握手回應，…那觸感冷得超出感官的範疇，讓布雷克一瞬間就無法再感覺到自己的手掌。然後是更多的碰觸。伴随着更多的血和雨水。這些碰觸都沒有确切的形狀，有的像是小狗的爪子，有的像是魚鳍，還有些又黏又疼。它們鑽進衣服，觸碰皮膚，很快又開始往皮膚之下深潛，然後滲進肌肉和軀幹的空腔。

多餘的骨骼被扯出，換上新的骨骼。不再需要的内髒直接變成養分。它們擠進身體的深處，在裡面安詳地栖居，也徹底改變了布雷克的形狀。據說宇宙的真空很冷，那也許這就是在宇宙裡的感覺，冷得幾乎讓他抖到無法行動。但他不再感覺到寂寞了。這片雨幕又冷又黑，布雷克從不怕這些東西，他最怕的永遠是自己一個人——沒有爸爸和媽媽，沒有布魯斯，隻剩他自己徘徊在這片詭異的雨中這個事實。

于是現在，他依舊感覺有些疼，還很冷…卻鼓起了勇氣。

他再次蜷縮了一會兒。這次在重新撐起身之後，布雷克看到了遠處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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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夢境，流離靈魂的栖息之地，堆滿意識碎片的亡骸。很少有人能找到這裡，除非他們利用魔法，即這個世界自創生以來就有的規則的漏洞，不然這裡不屬于任何一個生者和死者。孩子，你是踏足此地的第一人。

“那，為什麼我在這兒？”

這就是稀奇之處。你不屬于生人，也不是死人，你在兩者之間。這也是為什麼我能找到你，這也是為什麼我選擇你。你是一個好的靈魂，是最好的種子…你注定要擁有坎坷的命運，命運給予你力量，讓你能夠承受我的注視。

“…你知道我的爸爸媽媽怎麼樣了嗎？還有布魯斯？我是說，我的弟弟…”

我很抱歉，孩子。你的父母已經死了。

但是你的兄弟，他……

他将有一條更加艱難的命運之路。而你無法再與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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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雷克熟悉哥譚，哥譚是他的故鄉。但深夜的哥譚他還是很少見到。小孩子是不會被允許午夜過後還在街上亂晃的。再加上那也并不明智。

現在，他站在哥譚的午夜之中。當然——是夢中的午夜。

他在夢境中遊蕩已經有了一段時間。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除非制造夢的人需要，否則也不會有鐘表。大多數時候布雷克會漫無目的地漂浮，從一個美夢跳到另外一個噩夢中，然後在整個哥譚的夢境裡歇腳。城市也會做夢，每一座城市都會。他還沒試過去别的城市看看，暫時還沒有必要。

布雷克翻閱這些夢是為了找到一些人。有次他找到了自己的同班同學：可惜那個女孩隻是在和洋娃娃過家家，他試着和對方說話，卻把那可憐的女孩吓醒了。如果他能找到更多人，也許就能和認識的人對話。他想要找到布魯斯，告訴他自己有多想他和阿爾弗，有多想爸爸媽媽…有多想要回家。而有些時候，他在無數夢境中翻找和那個夜晚相似的場景，想要知道隐藏在槍口和黑暗之後的人名。

時至今日他依舊一無所獲。

布雷克走在街巷中，很快就遇到了這裡的主人：畢竟單獨屬于某個人的夢都有邊界，還格外的狹窄。這次是個女孩兒，看着年齡比他大些，更高，有一頭濃墨般發亮的亂翹的黑發，正在垃圾箱裡翻東西。布雷克眼睜睜地看着那個女孩掏出了整個的包裝袋都沒動的三明治，半打蘇打汽水，一隻牛皮紙包的烤雞，一條粉紅色的幹淨毯子……這大概是個不講邏輯的美夢，至少對那女孩來說是的。她嘴巴都笑咧了。

在他靠近對方時，女孩敏銳地猛地回頭，笑容融雪般消失。她弓起背脊護住那個不斷産出寶貝的垃圾箱，像貓咪一樣幾乎要對他哈起氣來：“誰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