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裡在發抖。
他蜷縮在這裡已經很久了。無法計算秒數的寂靜黑暗中、時間自身就像是隐身的橫軸。他的身體發冷,感官模糊,但他知道面前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巴裡·艾倫自小就無法逃離的恐懼,無論他跑得多快,過去仍舊緊追不舍。
他停留在母親的屍身前。
這是場糟糕的噩夢,發生在一個糟糕的監獄探訪日的晚上。噩夢已經有過太多次了,這次的實在太長,又太真實。幼年時代的事在腦内無可阻攔地重演。關于他母親。漫畫書店,跑不赢的比賽。關于他們的拼字比賽。關于最後那一晚的情況。
童年時的案件帶走了父親和母親,一個去天堂,一個去人間的地獄。警察們曾在那時試圖阻攔他,其中一些幫助他,幼小的巴裡得以不在悲傷的沖刷下放棄生存。但現在這裡空無一人。這片記憶裡隻有漆黑的室内和他的痛苦遺存,巴裡蜷縮着,…他知道自己應該動身了,可是離開了這裡,他又要到哪裡去?他又該怎麼走?
警車已經開走了,每次都追不上…
于是他現在在這裡,被黑暗和絕望淹沒。直到身邊出現了另外一個人的存在感為止。
這感覺就像是房間裡出現幽靈,但并不是可怕的那種。那人的腳步聲在他身邊停頓下來,過了很久都沒有再次響起。陌生人陪伴着巴裡過了很久。非常久,久到也許夜晚早就應該過去、而巴裡本人也擡起了頭,想要看看那個人是誰。
來客披着聖職者一樣的披布,正沉默地望着地上的血迹和死者。在察覺到巴裡的視線後,那人靠近,半跪在他身前。
珍珠色的布料在地闆上散開,月光在上面遊走。“你好。”他的聲音很謹慎。“我想知道你是否還好。”
這問題的答案似乎太過明顯、讓問出問題的人自身也沉默了幾秒。巴裡沒讓場面繼續尴尬下去。“我還好。我是說…不用擔心。我…”
他擡手蹭了一下臉頰,那上面全是衣服壓出的紅印。“…謝謝你這麼說。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麼。也許是夢裡的精靈吧,我猜…”
那人沒有繼續和巴裡說話,而是伸手想要幫助他站起身。“你得離開這裡了。”
這裡确實不是說話的地方,而是噩夢。布雷克看出面前的年輕人狀态不太對勁。他沉浸在無意識的狀态太久了,噩夢在逐漸腐蝕精神。
金發的年輕人拒絕了。他看上去完全還隻是個大孩子,也許剛剛高中畢業,因此甚至更比布雷克年輕。但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了熟悉的痛苦,那種痛苦他們都曾經經曆過。
“你得離開。再不離開的話,夢會把你拖得更深。”布雷克加重了語氣。
巴裡圈住膝蓋,努力不把頭徹底埋下去。“我知道的,但我想留在這兒…”
“你有該去的地方。”
“我想留在這兒,繼續陪她…求你,”年輕人的聲音裡充斥着掙紮,他聽上去快哭出來了。“謝謝你,但是離我遠些……”
噩夢在變質。夜晚的黑暗伸出齒爪,滲入地闆的血污向門口的年輕人粘稠地擴散、延伸。窗外閃動着暗色的雷電。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在精神空間中化為實質,布雷克不得不再次靠近夢的主人,他伸出手,試圖觸碰對方額角邊的皮膚。而從指尖傳遞過來的熱度燙得驚人,幾乎已經不是病理性的異常的程度。
眼下已經無法做到什麼,布雷克無聲地歎息,将視線投向房間的正中。每一個夢魇都是如此,受害者和它們的血,還有為之哭泣的孩子。
他走近倒在血泊中的女性,更多的血蠶繭般将她包裹住,黑暗讓所有細節模糊不清。濺血的沙發上放了一小塊毯子,那是一塊用舊了的的柔軟的手織毛毯,邊角上繡着“B.A”的縮寫。
布雷克用毯子蓋住受害者的遺骸。夢境為之波動了一瞬。
門邊的年輕人蜷縮得不再那麼緊張了,他的肩膀在顫抖,聲音從臂彎間傳出。噩夢扭曲和放大一個人的情緒,抽走人格的力量。布雷克因此能像現在這樣,看到他人最痛苦也是最軟弱的一面。他幾乎能聽到牙齒打顫的聲音。“我已經嘗試過無數次了,我能夠重新振作,在白天像個正常人那樣,但一到晚上…”
“……”
“我做不到。”巴裡絕望地閉眼。“我追不上…”
黑暗在閉眼後來臨,他感覺自己變回了那個被搶走球鞋的小小的巴裡·艾倫,襪子滿是泥濘。雷聲低沉地反複,但預想中的更深的絕望沒有到來,有誰用溫暖的織物裹住了他。視野被一片象牙色遮蓋,鼻間萦繞的不是類似被單上會有的令人安心的溫暖,反而更為冰冷。……是潮濕的暴雨的氣息,混着海鹽,和血的氣味。
織物的主人陪在他旁邊。“你沒有必要做到。”
“但是——”
“我們終究無法做到。”那個聲音聽上去平靜,疲憊…“這就是人類。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生活已經被徹底改變了。而且隻有在過往的痛苦之上未來才能延伸,除此之外的期望都是對夢的妥協。”
“…你會知道的。”
那個人隔着布料輕輕觸碰巴裡的臉頰。他的手驚人的涼,就像某種水體。“……因為我能感覺得到,你也一樣不會選擇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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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局促地結束了。巴裡醒來,距離鬧鐘訂下的時間還有整整一個小時。電子熒光微薄地照亮他房間裡的雜亂,毯子掉在地上,桌上散放着填寫完成的錄取文件。睡前一定一團糟。
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半晌後才遲遲察覺到T恤已經被汗浸透了。在反而令人疲憊的睡眠之後,他依稀還能記得某種哀恸的情緒,能夠摸到自己臉頰上濕潤的痕迹。巴裡像往常那樣下床,他把自己拾掇幹淨——努力不讓這張臉看上去像個被噩夢捉住的可憐人那樣。這早就已經成為了一個起床必需的習慣。
但這次不太一樣。巴裡不記得夢的内容。也許這是好事,即使能夠猜到是什麼出現在了夢裡……
有一陣氣息追随着他。他閉上眼,叼着牙刷打開窗簾。…曾經有人說中心城的太陽興許都比其他地方升起得快上一些,這座城市無論什麼時候都如此。意料之中的,外面天已經大亮,陽光照在了他的臉上。
那陣來自夢境的氣息悄然消逝了。夜雨的潮氣散去,再次回歸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