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從烨則随手拿起另外放置的題紙,翻到對策頁。
第一列便寫下八個大字。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八個字力透紙背,帶着顯而易見的憤恨。原本娟秀的簪花小楷金鈎銀劃,足見答題人當時是何心情。
師從烨着實沒忍住,嘴角勾出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最近一段時日,滄月和北狄的交界處,又有些不太平。
北狄低處寒遠,每年春冬都在邊境躍躍欲試。
正因如此,大将軍龔自樊便一直守在邊境,防止北狄人入侵。
前幾日又特地上書奏折,向京中讨要糧草。
奏疏一路送至扶京,師從烨便讓滿朝文武探讨如何解決。
熟料那些整日屍餐素位的蠢貨,居然還敢提出和北狄和親。
“北狄如今犯我滄月,劫掠一些口糧,用以度過青黃不接的時日。倘若我們同北狄和親,再送上口糧,北狄便不會來犯,也免得軍隊傷亡。有何不可?”
師從烨當時冷笑着問:“如此說來,倒是好事?那又如何安排和親之人?”
那官員瞧不出他已然動怒,不假思索道:“大将軍龔自樊之女,已過豆蔻。又聞她生得花容月貌。倘若她願意去和親,相信日後邊境可得甯靜,她父親也不必苦苦守在邊境。”
簡直荒謬。
龔自樊自師夢平起兵不久,便一直跟在師夢平身邊。
他立下不少戰功,又親眼見證自己不少同行将士死于戰場,早已和北狄人是不死不休的關系。
将龔自樊的女兒送去和親?虧這些人說得出來。
師從烨震怒,将那膽敢口出狂言的官員直接斬于金階之下。
如此一來,才叫那些高喊“和親”的蠢貨勉強收口。
但他心中那點火氣完全無法纾解,甚至越演越烈。
邊疆将士沖鋒陷陣,才換來如今北狄人不敢入侵,隻敢小心試探。
京中這些人拿着高官俸祿,又無後顧之憂,卻敢說出這般荒唐的言語。
偏偏最近一些時日,丞相身體不佳,無法上朝。
師從烨指尖用力,幾乎将題紙捏破,繼續看向對策頁。
其實從最開始的那八個字,他便瞧得出季冠灼的态度。
在那之後,季冠灼更是寫明北狄所行惡事,又着重強調議和潛藏的禍端。
“……北狄休戰,尚可遊牧,還可身強體健。滄月軍士,積貧積弱,再無一戰之力。和或可五代,戰發于一時。倘若日後再戰,無疑以卵擊石,螳臂當車。”
“臣末學新進,罔識忌諱,幹冒宸嚴,不勝戰栗隕越之至。臣謹對。”
“文有大才,字有風骨,不錯。”他心情極佳,将那份題紙放在一旁,又拿起魏喑題紙。
直接翻至對策頁,内容同季冠灼的大同小異。
基本上也是寫滿了“不可議和。”
“文采兼備,可堪大用,不錯。”
瞧見師從烨這般高興,李公公忙笑着道:“老天爺定是看到皇上明君在世,才會給您這麼多可用之才呢。”
“你倒是會說。”師從烨此刻心情不錯,隻是掃了李公公一眼。
李公公恭維一笑,從旁邊拿起費章明的題紙,呈給師從烨:“老奴也隻是說說實話。”
師從烨看到題紙上名字,這才像想起什麼:“去,給那人送些吃的過去。”
李公公一怔,慌忙自打嘴巴:“老奴該死,居然忘了還有人留在側殿。老奴這就去送。”
“不用。”師從烨收回目光,淡淡說道,“你不必太過恭謹,但要讓他以為自己取得極好的名次。”
“他若是給你什麼東西,全都收着便是。”
李公公眼珠一轉,笑着應道:“老奴知道了。”
費章明在側殿中等了許久,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
他心知此次自己此次心浮氣躁,雖然勉強答完,但很多地方寫得不夠細緻。
師從烨特地叫他留下,是對他有所不滿,還是……
他越想便越是坐立難安,甚至生出逃出宮的心思。
卻見門口走進一位身着绛紫色衣衫的老太監,正是方才在師從烨身旁随侍那位。
他一路行至費章明身前,将手中食盒放在案上:“這位官人,實在抱歉。咱家剛才忙着處理事情,忘了你還在側殿。”
費章明緊張的情緒緩和些許,努力擠出笑:“不礙事,在下知道您是皇上身旁紅人。不敢責怪公公。”
李公公從食盒裡往外拿東西,聞言露出一個有些自得的笑:“诶呀,咱家不過是個閹人罷了,怎能和官人您比?此次殿試若能得皇上青眼,日後便可入仕為官。咱家見你,還得給您見禮呢。”
他格外熱切,将費章明心底不安全都撫平。
“公公的意思是……”難不成,此次皇上給了他不錯的名次?
他左右看看,發現無人察覺,悄悄将一錠金子塞入李公公手裡,這才壓低聲音道:“公公可知在下的名次?”
“在下第一次參與春闱,屬實有些緊張……”
李公公将金錠收起,臉上一副笑模樣:“不必緊張,方才皇上可是說了,‘文才雙全,可堪大用’。”
“皇上當真如此說?”費章明頓時喜不自勝。
還好他昨日聽得季冠灼所說。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得到皇上如此評價?
“咱家騙你做什麼。”李公公道,“不過待會兒皇上問起,你可要裝作不知道。咱家的腦袋,現在可系在你手裡了。”
“當然。”費章明又從懷裡摸出金錠,塞到李公公手裡,“在下也會在皇上面前替公公美言幾句。”
待到離開側殿,李公公翻了個白眼。
他身為天子近臣,還能有誰比他跟皇上更親近?
他需要費章明替他美言?
踏入主殿,李公公從懷裡掏了掏,掏出兩坨金錠。
他腿一軟,下意識跪在師從烨面前:“皇上,老奴惶恐,老奴接過來時,真沒想過他給的居然是金錠……”
不然給他十個腦袋,他都不敢接啊!
費章明的父親隻是小小的一個青陽縣令,居然有這般家财?
“收好。”師從烨語氣平淡,卻潛藏着壓不下去的怒火,“讓人将費章明叫過來。”
李公公整個人都在發抖,隻敢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