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溪一如既往是不修邊幅的模樣,身體微微弓着,視線向下看,而不是注視别人的眼睛。
他幾乎不打理他的頭發,校服袍子穿在他身上就像晾衣杆串着一塊布。
艾德裡安想知道他是如何在學校豐盛的食物供給下保持這種身材的。
“校長,聽說您想見我。”艾德裡安行了一禮,“我沒有遲到吧?”
“啊,艾德裡安,歡迎。這是溪,你的同班同學,我想不需要再做任何互相介紹了。”伊利亞德校長瑟蘭·維爾姆雙手交叉在身前,聲音是有别于外貌的柔和。
“就某方面來說,甯保有神秘感。不過我确信,我們互相了解。”
與此同時,甯溪悄悄看了過來,眼神似乎在說「鬼扯,兩個月前,你甚至不能念準我名字的發音!」
艾德裡安必須承認他略有誇張,但他絕非撒謊。甯溪确實相當神秘,并且成功地在學校保持低調和無存在感八年,以至于他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有這樣一個同班同學的存在。
這是能說得通的,因為艾德裡安隻關注那些帶着高貴姓氏,或表現出才能的人。他必須把有限的時間和精力花費在具有豐厚回報的事與人上。毫不起眼的原人自然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直至兩個多月前,在他的一次輪值巡夜裡,意外撞見這位平凡而普通的學生躲在一間十分隐蔽的偏遠廢棄教室施行高難度的通靈儀式!
艾德裡安才意識到,他錯過了一塊多麼美麗的寶石,于近在咫尺之處!
艾德裡安驚歎于甯溪的智慧,過于才能或無能都會引人注目,隻有隐匿于基數最大的中流學生中,才能最好的隐藏自己。
事實證明,這是對的,如果甯溪保持足夠的警惕,亦或稍微被命運之神所眷顧,那麼他能夠維持自己的秘密直至畢業離開伊利亞德。那之後,甯溪和艾德裡安·費因将永遠不可能有所交集。
然而,命運是如此捉弄于人,編織出一個個巧合與意外,樂見人的驚慌失措、哭泣以及痛苦。
如此,也不難理解,為何命運之神又被稱作惡作劇之神。
“很好,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校長微微一笑,“放輕松,年輕人。作為校長,我很高興你們在學校茁壯成長,汲取知識,了解這個世界的本質。而作為一個老人,我也很欣慰地看到你們健康,快樂,充滿活力,對于新鮮事物躍躍欲試。”
“艾德裡安,我注意到你似乎特别關注低年級的學生。”
在這些輕描淡寫的提問下,艾德裡安心中警鈴大作。
難道校長察覺到他日常活動的真正目的?
還是他的圈子内有誰向校長舉報他們的秘密行為?
但校規中從來沒有明文規定過不能夠秘密集會。
“作為戒律官,我認為自己應當負擔起引導低年級學生的責任,伊利亞德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環境,而低年級的學生們年齡又太小,不能夠照顧好自己。并且我堅持在戒律官會議上強調,應多以引導代替訓誡,教育代替處罰。我一直認為,學校的體罰機制過于嚴酷了。”艾德裡安說。
“啊,艾德裡安,看來你确實有認真思考過。”校長微微颔首,對艾德裡安和藹地微笑,視線卻忽然轉向甯溪,“溪,你有什麼看法?”
甯溪吓了一跳,顯然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個話題中被點名要求發言。
艾德裡安認為甯溪的表現比受驚的兔子還不如。然而考慮到甯溪的真實面目,艾德裡安必須稱贊一聲,他的表演爐火純青。
甯溪露出一個茫然的表情,然後仿佛經過無數次思考般停頓了一會兒,說道,“嗯……我覺得費因戒律官說的對。”
校長微微颔首,用一種令人感到緊張的目光端詳兩人。艾德裡安和甯溪的身體都在暗中緊繃起來,沒有人能在如此近距離的情況下忽視這樣充滿壓迫感的視線。
忽然,那種刺痛的觀察感消失了。
校長微笑道:“這麼看來,你們确實是合适的人選。”
艾德裡安和甯溪都不解其意。
“校長,您的意思是……?”
“這就是如今你們二人站在我面前的原因。”校長歡欣鼓舞地說,“鑒于月光石闆的不确定性,我非常高興地宣布,今年将會是一個豐收年,新生數量為近十年之最!”
注意到面前兩位學生呼之欲出的疑惑,校長愉快地補充道,“正如你們知道的,新生們年齡幼小,遠離父母和家鄉,初來乍到,面對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同學,想必是非常難過和迷茫的。所以,在學校的推動下,校委會和教會決定從今年開始,在暑假舉行為期四周的暑期活動。校委會将委派人員前去教導,而教會則提供這段時期的住宿起居。”
“艾德裡安,戒律官的日子已經證明了你的親善友好,樂于助人。至于溪,今年誕生了兩名原人新生,有你在的話,我想他們應該會感到非常親切。”
艾德裡安和甯溪分享了驚疑不定。
校長竟然委派他們去給九歲的小屁孩新生當保姆!
若是将艾德裡安換做任何一個銀血貴族出身的高年級學生,這都是一個巨大的侮辱。
艾德裡安的第一反應也相當不堪,憤怒、惱火,倍感侮辱。但很快,艾德裡安便從中看到了好處——他能比任何人更早接觸到這批新生,并且施加影響。
試問,有哪個雛鳥會不依賴出生後第一眼看到的友好生物呢。
而甯溪,雖然這些年他低調行事,保持平庸,但并不意味着他不關心學校裡的原人學生。相反,他知道每一個原人學生的名字,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什麼模樣,擅長的科目。
隻是,這顯然違背他的低調原則,尤其是他的任務夥伴還是走到哪都引人注目的僞君子艾德裡安·費因!
在一段時間的等待後,校長問道,“那麼,你們的回答是……?”
“我不會允許自己拒絕這份工作!校長。”艾德裡安表現出職責所在的中立式激情。
在艾德裡安提交了教科書級别的回答後,甯溪意識到輪到他了,他十分猶豫,矛盾,在給予幼小的原人新生支持和遠離艾德裡安·費因之間掙紮。
最後,他的良知獲勝了,“……我會盡我所能去做這件事,先生,我代表原人學生對學校和教會的仁慈表示由衷的感謝。”
“非常好,具體情況我會在之後通過文件的形式發送給你們。當然,請不要與同學随意傳閱,雖然他們在兩個月後會認識到這些新生,但沒有必要破壞這份新鮮感。”校長說,揮了揮手,“好了,回到餐桌上去吧,孩子們,不要讓你們的朋友久等了。”
艾德裡安和甯溪一齊邁出了校長室,他們一前一後,保持着五步的距離步行在高塔的旋轉樓梯上。
從高塔的窗戶向外遠眺,能夠看到連綿的山脈在雲層中起伏,陽光躍動,溫暖着山峰的寒意。
“真難得,能聽到你無條件贊同我的話。”艾德裡安忽然開口說道,打破兩人之間的沉寂。他知道,如果他不展開話題的話,不要期望甯溪會主動同他交流。
“你指哪方面?”甯溪說,語氣冷漠。他臉上的表情一改校長室時的呆闆無趣,展露出一種刻薄的神态,“你那些虛僞到令人發笑的言論嗎。”
艾德裡安走在甯溪身後,雖然他無法看到甯溪的臉,但他能夠想象得到搭配這句話的會是怎樣一副生動的表情。
甯溪說:“你我都知道那些都是垃圾。”
艾德裡安雖然無法贊同甯溪使用垃圾這個形容詞,這太粗魯了,但那些精心修飾的漂亮話所有的作用隻是充當一張僞裝好的公開聲明,給人留下親和友善的形象。
“至少,有一點還是值得探讨的。”艾德裡安說。
“哪點?”甯溪問。
“你不認為校規需要與時俱進嗎?”艾德裡安委婉地說。
“你的意思是删除各種處罰,變成口頭教育?”甯溪笑了。
“你不能否認,大部分學生處于心智未健全的年齡,他們一定程度上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酷刑對于改善他們的言行并沒有太大益處,而且還會增加彼此之間的對抗和仇恨。”
“如果一條律法無法有效懲罰違反它們的人,那麼這些律法将如何産生威懾效果?”甯溪說,在他們拐過一個樓梯轉角時,兩人的餘光在空中相會,“溫和處理唯一的作用就是鼓勵犯罪。”
“但是,伊利亞德是學校,應當以教育為主。”艾德裡安試圖強調環境的問題。
甯溪對此不屑一顧,“然後讓他們畢業後在極短時間内就因為玩忽職守而死?哦,恕我失察,銀血貴族出身的子弟們确實可以免于将自己暴露在異種和□□信徒的威脅之下。”
“偏見。”艾德裡安輕輕地辯解,然而效果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