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主教的第一個委托是在掩蓋樂桓甯的去向,那麼第二個委托就是正兒八經地需要他幫忙了。
主教依舊坐在窗邊,摩挲着手裡的書頁,低聲道:“你們知道,中心AI到底是什麼嗎?”
到底是什麼?樂桓甯覺得這個問題頗有歧義。
“從物理學角度上來講,它是人工智能,是依靠機器運行的數據,但是對于你們,應該叫它總服務器。”
主教點點頭,笑着說:“沒錯,總服務器,也就是說,這個城市中的所有AI都是以它為藍本誕生的,它掌握着所有AI的命脈,同時也能控制所有AI,它是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神。”
而整個城市就是神明的後花園,祂創造了AI,讓AI按照自己的藍圖發展,祂在背後看着這群人從生到死,并樂于當一名隐形的操盤手。
祂就是新時代的上帝,是賽博女娲,也是所有AI賴以生存的根本。
埃爾訊迷茫地看着他們,覺得此話如同天書,積極地舉手提問:
“那個,我們為什麼要讨論這種問題?雖然人類已經滅絕了,但承認自己是AI還是挺奇怪的,有一種……突然發現自己不是人的感覺。”
主教微笑地看着他,說道:“這很正常,因為在找到最後一個人類以前,我們的确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
“然而不論是人,還是AI,成為主宰不過是他們的癡心妄想,這個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恒的,小到一草一木,大到整個宇宙,既然稱不上永恒,自然也沒有統治。”
主教說話的聲音又平又緩,千萬年來的日升月落倏忽而至,眨眼間走向了寂靜與毀滅。
“但不可否認的是,生命的确是一個奇迹,是億萬星球中誕生的傳說……但我們身為AI,并非傳說中的一員,隻是傳說留下的附屬品。可即便如此,我們也在追求靈魂的道路上奮勇前行。”
埃爾訊已經漸漸聽不懂主教的話了,這超出了他的認知——或者說,超出了中心AI給予他設定中的認知。
他張了張嘴,反駁道:“可是靈魂那種東西真的重要嗎?就算人類也不知道自己的靈魂在哪兒吧,大家都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到底有什麼比不上他們的?”
“這個問題,就要請人類時代的訪客,我們的樂老闆來回答了。”
樂桓甯乍一被推上講台,迎着埃爾訊困惑中帶着點不甘心的目光,尴尬地說道:
“這個,其實你問我,我也……好吧,我一直認為,靈魂這種東西是虛無缥缈的,我們不能把它定義為一種精神,或者是品質,但不可否認的是,每個人的靈魂都不一樣。”
“不一樣?AI也是不一樣的啊,我和露希爾,和主教都不一樣……”
樂桓甯擡手打斷了埃爾訊的話:“不,不是那個意思,你們的不一樣隻是中心AI給予你們的設定,這是一種從生到死都不會改變的特質,但人類不同,每個人一生會經曆很多事,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會讓他們的人生做出改變,各種因素相互影響,最終形成了一個獨立的人格。”
“也許有個詞你應該聽過,叫作‘蝴蝶效應’,你走過的每一步都會掀起一陣風,這些風聚在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場命運的風暴。經曆的越多,風暴越大,到最後你會發現,幾十年後的你,與兒時截然不同,我們将這種經曆用一個詞來概括,叫作‘成長’。”
雖然每個人的成長未必是美好的——有的人陽光開朗,有的人陰郁瑟縮,有的人經曆了無窮的苦難也沒有得到解脫,有的人天生把持着主角光環,将一切美好收入囊中……
但那又如何,至少每個人都是命運的主宰,生或死,逃離或面對,至少源自于他們本人的意志。
隻有AI才會自欺欺人地度過一生,用早已設定好的程序面對世界,還自以為是高明的決斷。
很可憐,可憐中還透着可悲。
埃爾訊被撲面而來的信息砸得狗血淋頭,愣怔地坐在那兒,轉頭看向露希爾:
“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露希爾沉吟片刻,抱歉地看着他:“其實在樂老闆救我之前,我也和你一樣,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是為秘管局服務的,我應該僞裝成一個普通人,在中心AI需要我的時候挺身而出……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次,我在臨死前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不一樣的自己?
這倒是挺新鮮的。
“我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了一片黑暗中,在那裡,我想起了很多事,本來我應該急着出去完成任務的,可是我沒有,我反而覺得很平靜,而且……我還覺得自己很奇怪。”
樂桓甯微微一怔,倏而轉過頭來看着她:“你說什麼?”
樂桓甯臉上的表情很詭異,露希爾不解地問道:“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AI無法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他們所有的行為都是大數據彙總的結果,其中有人為的引導——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調/教”,還有在人類身上總結出的普适性規律。所以AI創作的東西有明顯的“抄襲”特征,因為他們無法脫離這個框架行動。
“感受自我”,俗稱“反省”,這種在人類身上都罕見的品質,放在AI裡是完全沒有意義的。
因為抛卻人類給予它們的東西以後,它們隻剩一段數據——一段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的數據。
樂桓甯沉思的時間過長,長到忘記自己正身處一場講座中。主教一直沒有打擾他,就這麼靜靜地看着,直到樂桓甯回過神來,才貼心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