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安靜重又覆上來,客廳被整片的沉寂籠罩着,剩下的二人相對沉默。
但沒一會兒,蔺和撿了單人沙發的位置坐下,很自然地開口道:
“我本來,該有個哥哥。”
這句話來得突兀,但周沛的注意力的确被轉移了。
他一怔,下意識便接過話頭:“他……怎麼了?”
“我的父親,”蔺和笑了笑,沒有回答,而是直接開始了自己的講述,“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還隻是個普通的年輕人。那會兒該是八十年代初?開放了沒多久的年頭,傷疤開始愈合的年代,說是萬物生長也不為過。很幸運的是,他參加上了頭幾年的高考,然後考上現在最知名的兩座學府之一,”說到這兒,他短暫地頓了下,“并且在那兒認識了他之後的妻子。”
周沛安靜地聽着,他隐隐預示到了後面會發生什麼,但在這種時候,什麼都不說是最好的選擇。
“那會兒的大學生不像現在,可是很珍貴的,還是從那兩所學府裡出來,他畢業以後的幾年,有了工作,結了婚,分配了房子,沒人再去在意一個人背景如何,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本來該是這樣。他二十六歲的一天傍晚,突然發現世界靜止了。收音機放不出聲音,時鐘停止走動,他對妻子說:我出去看看。街道上空無一人,他走了很久,直到終于看到人群,便以為之前都是幻覺。等他回到家中,發現妻子不見了。他問了很多人,隻得到一個回答,‘你結過婚嗎?’”他又頓了會兒,“他的妻子,當時懷孕六個月。”
周沛沉默着,這個故事比他最初的想象還要慘烈得多,處于那樣的境地下,很難想象一個人該怎麼重新站起來,再步入一個全新的生活當中。
“最初當然是艱難的,倒是沒有丢掉工作,但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但是他……怎麼說呢,很厲害。一個人活過了頭幾回,遇上了其他人,終于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麼。”
說到這兒時,蔺和敲了敲沙發的扶手,換了個輕松點兒的語調,“說起來,我之前提過有五個墟是吧?在五墟居住的幾個家族,我們從前叫‘五門’,現在這麼叫的少了,一般就直接叫做‘五墟’。再早些的時候,他們大都與世隔絕,極少會有人到這邊來。現在已經大不同了。你知道兩邊怎麼建立起聯系的嗎?”
周沛搖搖頭,便聽他繼續說道:“事實上直到九十年代,我們這邊的人和五門基本都是割裂的。那時候墟外人隻隐約知道存在能夠和虛物戰鬥的人,但更多時候,他們隻能靠着對時隙的大緻推算來躲過災難。”
周沛忽地靈光一現:“是你爸搭上的線嗎?”
蔺和點了點頭:“起先隻是認識了一些五門的人,後來一來二去的,就在兩邊搭起了橋梁。再到後來,他提出了兩邊合作的可能。事實證明他的設想是正确的,”他索性開了個玩笑,“這二十多年來,五門的人想要輕易融入外邊可不那麼簡單了,你想現在,沒有身份證什麼也幹不了。”
周沛内心剛湧出一些說不清的情緒,卻又聽到蔺和的聲音響起來:“但我實際想說的是……”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從沒有放棄過了解真相的可能。”
燈光下,他的表情顯得尤為捉摸不定,“為什麼會有時隙?有辦法挽回過去嗎?諸如此類的問題。盡管他做到了很多事,但這些疑問一直沒有得到過答案。說命運可能有些俗氣,但确實有很多東西,它是不和人講道理的。”
又是一陣沉默湧上來,沉寂之中,周沛忽然小聲問:“那你的父親……現在還在繼續嗎?”
“我也不知道。但我希望他不要繼續了。”
蔺和笑了笑,幾近誠實地開口答道。
“我們和普通人确實不太一樣,無論是面對的東西,還是自己掌握的能力。有人會選擇英雄主義的活法,但就算妥協了、隻想自己好好活着,也沒什麼好評判的。我不認為這樣的生存方式是值得鄙夷的。”
他看了看周沛,輕輕道:“你得想,如果自己死了,身邊有人會很難過。”
*
接近十二點,蔺和從二樓走下來,打了個哈欠,擡眼便看見沈焉坐在吧台邊上,很悠閑地喝着什麼,順便翻看着酒吧的菜單。
蔺和無語道:“我還以為你做什麼去了,敢情就是不想聽我說話啊。”
沈焉就笑:“你最擅長做這個,得留空間給你發揮。”
蔺和忍不住就想對他翻個白眼,卻又聽沈焉說道:“周沛剛才提過的,我都大概确認了一下。如果不是之前記憶就出了差錯,那李先是真沒了。”
蔺和一皺眉,對他說的另一種可能提出疑問:“記憶出了差錯……你的意思是?”
沈焉遞了個杯子給他,搖搖頭道:“如果真的有人想把周沛往我,或者是你這邊推,有可能會是這樣。但如果能催眠記憶,完全可以用更隐蔽的方法,而不是虛構個人出來。”
他給蔺和倒了半杯,無奈道:“如果真有人設局,我隻能說他可能也沒想到李先會一并掉進來。現在線索全斷了,你可以當我之前都在胡說八道。”
蔺和給他說得一頭霧水:“我怎麼覺得反而是證實了你先前的猜測?”
“這麼說吧,如果我是設計李先這環的人,我不會立刻就毀滅線索,這樣反倒給人送了個提醒。”
“因為一想就覺得不對,反而更可能是事實?”蔺和發揮想象,“也不一定,說不定對方是個傻逼呢。”
沈焉渾不在意道:“一個傻逼給我下套,不就等于沒有嗎。”
蔺和覺得極有道理,跟他碰了個杯:“金玉良言,沈老闆,受教了。”
插科打诨拌着酒下肚,凝重的氛圍被沖淡不少。
他們都默契地沒有去提周沛話中隐藏的另一個事實——早上他碰到那個,絕不可能是正常開啟的時隙。
周沛的講述中細節極其豐富,因此他們立刻都确定了,沒有時隙會有這樣鬼打牆般的效果。
可現在的确已經夠晚了,倒不是說不能熬夜,隻是突然這麼大一通事情砸下來,蔺和自己也有一種身心俱疲之感。
他打個哈欠,感到酒意有些湧上來,于是說:“我讓周沛在二樓休息了,還剩個房間,你要不去睡?我可以睡沙發,或者幹脆去旁邊的酒店住一夜算了。”
沈焉搖頭:“我等你下來就是準備說這事。你去休息吧,我還得出去一趟。”
說罷,他便起身,要往外走。
蔺和撐着下巴,随口調侃:“這麼晚了,你是還想去蹦個迪不成?”
沈焉沒回頭,隻應道:“我看你這酒吧就挺适合蹦迪的,要不安排一下?”
蔺和推了把吧台,高腳椅轉了個向,面朝門口,許是酒精上頭,一時腦抽,他開口便說:“哎,你真的還在想……有一天能回去麼?”
沈焉剛好推開門,沒有接話。
冷風從門外灌進來,蔺和被吹得一抖,睡意瞬間沒了大半。卧槽,他想,我在說什麼屁話。
這時哪怕幾秒的沉默都叫人心驚膽戰,蔺和懶得再斟酌,話在舌尖上溜了轉,便前言不搭後語地換了話題:“你要真想蹦迪,這酒吧恐怕不行,咱們可以投資一個迪廳,錢不是問題,可以慢慢還。”
萬幸的是,沈焉很快回敬他:“倒也不麻煩蔺老闆您破費了。”
蔺和聽他語調輕松,又覺得怅然,忍不住說:“我家離穗城也有小半個中國了,我到這裡來買個店面,你知道為什麼嗎?”
沈焉随口回他:“錢太多沒處可花?”
“我們這回之前,得有整整四年沒見過了對吧?”
沈焉難得被他搞得有些摸不着頭腦,幹脆轉過身來,靠着門揚揚下巴:“你到底想說什麼?”
蔺和歎口氣,右手往後撈起酒瓶,給自己滿上一杯。
“下次能再見面,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
“我說真的,”他把這杯酒幹了,沖沈焉揚了揚空杯子,“在這裡當店老闆不也挺好,考慮一下。”
沈焉笑了笑,沒說什麼。
許是為了效果,酒吧的燈很昏暗,隔了這麼遠,蔺和也看不清他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隻是言已至此,他也沒立場再多說什麼。
蔺和想着,準備轉回去擱下玻璃杯,卻聽對方道:“謝了。”
他擡起頭,看見沈焉朝他一揮手,又慢慢走進了外頭的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