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謝老爺子聞之,大驚,私下裡與長子詳談甚久,而後喜不自勝。
原來他二十來歲時,也做過一個類似的夢,區别隻在于一者是老子,另一者是老子的老子。待他從夢中醒來,苦思幾個通宵,方才決定參與奪嫡之争,後來的長子,取名曰太微。
這個夢的内容現在其實可以大緻猜個七八分,中國古時民間常有這種傳聞,說某某氏懷孕時做了個夢,後來她兒子就當上了皇帝。
現在看來這種民間野史是很可笑的,無非是開國新帝剛坐上這位置,屁股還沒熱乎,心裡疑神疑鬼總不踏實,方要昭告天下,我當這個皇帝老子,是有老天爺作證的,我當得名正言順。
但要注意的是,對于五門中人來說,仙人托夢此事,還真是有可能發生的。
五門自認仙人的後代,出生便在世外桃源般的墟中,與世隔絕。
又有一說,說是上古神話中,極東之地的無底海歸墟之上,漂浮着五座神山,分别名岱嶼、員峤、方壺、瀛洲與蓬萊。在五墟人真假摻半的曆史裡頭,這五座神山,就是五座墟地在現實中的投射。
總而言之,謝老爺子因為這件事對他尚未出生的長孫喜愛備至,但謝太微本人卻因為這個夢境而顯得憂心忡忡,一再推脫婚事的安排,這麼一拖,就是十幾年。
這十來年裡頭,他的四個兄弟紛紛娶妻生子,到謝太微萬不得已結婚時,最年長的那個侄子,都快十八成年了。
謝太微娶妻是在三十九歲時,對方小他得有十好幾歲,是謝墟外系其中一脈的長女。所謂的“外系”或是“外家”,是指從外并入的異姓他族,為示服從方才改姓,同墟中的謝氏并無直接血緣關系。
個中緣由不得而知,但這個女人身體極弱,似有不愈之症。
僅僅是在半年之後,謝太微四十歲那年,謝老爺子盼了二十年的嫡長孫終于落地了。
他愛極樂極,要親自取名,獨自于書閣中苦思一天一夜,終于從九九八十一個備選名中敲定,名曰昭回。
昭回,取自《詩·大雅·雲漢》。這是一首禳災詩,據稱周宣王作此詩求神祈雨,抒發為旱災愁苦之情。
讓謝老爺子愁苦的旱災是什麼暫且不得而知,且看此詩首句,“倬彼雲漢,昭回于天”,翻譯成白話,大意便是:你看那銀河多麼高遠啊,白光閃亮,回旋在天上。寄托之情,可見一斑。
與此同時,此名當中,昭字還另有玄機,便是源自楚辭中九歌的《雲中君》一篇。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此辭此句,實有暈彩卷舒之柔,磅礴飄逸之勢,除此以外,又寄托長輩心願,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
謝老爺子取名取得稱心如意,樂道,這個孩子,小名就喚為昭昭。
正如謝太微離奇一夢,謝昭回的出生也少不了離奇的色彩。
這裡要提到的另一件奇事是,謝昭回于常世這邊的二月末出生,有說這孩子從娘胎裡帶了塊玉出來。
玉,在五墟當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又或者說,不單是在墟内,玉此物,在古代中國的曆史上,本身就有着非同凡俗的特殊意義。
從上古時代祈福避災的“巫玉”,再到後來代表王室地位的“王玉”,玉都象征着一種上天賦予的獨特使命。
譬如傳說中的“傳國玉玺”,就是李斯奉始皇之命,以珍貴的和氏璧制成,以作帝王得位正統的信物。
對于五墟人來說,傳承主位一事,也是各自依靠一件玉制的器物。
隻不過靠的不是印玺,而是五枚上印殊紋的玉石扳指,或者按其古稱,喚為“玉韘”。
然而制成這五枚玉韘的玉石,卻和常世之玉不同,是為産自五墟境内的“墟玉”。以“墟玉”相稱,是為同外界玉石作出區分。
所謂的墟玉到底特殊在何處?
這就要談到五墟境内的特殊境況了。
《湯問》中有雲:“其上台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缟。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
盡管五墟自視為神話中五座神山的原型,卻也不盡然與列子所述相同。五墟人并非能不老不死,但墟中遍布金玉之觀珠玉之樹卻是事實。
無人知曉這些玉石之觀最初是由何人打造,但有一點卻确鑿無疑——這些墟玉之間彼此感應,便使得持有五墟玉韘者,竟可以借此遙遙掌控墟地内的種種人事變化。
小到掌握墟地内一草一木的消長變易,大如對墟内人下達驅逐禁令,皆可依靠一枚小小的玉韘達成。
由此可見,五墟當中的傳位玉韘,其代表的權力,可比僅作象征用的傳國玉玺大多了。
隻是話說又回來,昭回此事,奇不隻在握玉,更在于背後撲朔迷離的說法。
若是向謝墟中人詢及此事,對方大都遮遮掩掩,諱莫如深。
倘若說此事荒誕不經,那自該坦然一笑,當笑話講了;若說此事為真,那自然是吉兆,值得一番慶賀才是。這種态度,實在讓人覺得裡頭有蹊跷。
隻可惜無論此事真假,這塊玉顯然沒能庇佑他。
謝昭回出生,未足月,便同他的生母一樣,身體先天積弱,卻又查不出緣由。不足一歲,謝太微以外訪求醫之故離墟,此後再也未能歸來。又半年,其母因産後郁郁寡歡,又不知丈夫所蹤,病逝了。
不足兩年,謝老爺子的這位嫡長孫,境況便天上地下。
不幸中的萬幸,謝老爺子仍未改對昭回的喜愛,甚至有讓他年少即位的打算。哪怕謝昭回這一輩的堂兄弟中,最小的一個,都比他年長足足九歲有餘。
然而好景不長,變故發生在謝昭回将滿七歲時。
這一年他的祖父逝世,毫不見怪地,半年後,這個名存實亡的嫡長孫一聲不吭地從謝墟中消失了。
這場似真似假的鬧劇本該就此落幕,但峰回路轉,有道是車到山前必有路,緊要關頭,這個故事的又一個關鍵人物登場了。
這個人叫謝在予,是謝昭回生母的弟弟,在謝昭回出生的那年外出遊曆,時年二十。
謝在予這次歸來,不是巧合,是因為他收到了謝老爺子逝世的消息。隻不過因為有事耽擱,遲了半年才踏上行程。
謝在予此人,和他的族人不同,經年在外遊曆,視野是極開闊的。
比方說,謝家前任家主仙逝,對他來說遠不如那個耽擱他半年行程的協議重要。
他此番回鄉,首要目的便是帶回這個協議的消息,連順道撿回了謝昭回都在其次。這個協議的另一個發起人,叫做蔺一則,就是蔺和的父親。
與此同時,謝在予還一并帶回了兩個消息。
說是消息不大準确,因為這二者,一是謝太微的死訊,其二也是一個孩子,時年九歲,比謝昭回大兩個年頭,就是沈焉。
謝在予的這次歸來,明面上看是件幸事。但事後方知,實乃塞翁得馬,焉知非禍也。
這首要一點,便是他在外呆的太久,對窮鄉僻壤處人的秉性實在沒什麼了解。
當然,說五墟是窮鄉僻壤,有些說不過去,但大抵來看,倒也沒差。
人一旦缺乏娛樂,就會喜歡搬弄是非。謝太微死了,這沒什麼。但常理來說,帶外人回墟,如果是作外系也罷,但也得将姓氏改為墟地的族姓才可。讓沈焉保留原來的姓氏留在墟中,是極不合規矩的。
謝在予自己不是墨守成規的人,不代表他的族人不是。
他力排衆議,硬是把九歲的沈焉留了下來。
因其态度之堅決,于是另一種方向的流言蜚語逐漸興盛,大抵都是對謝太微一去不複返與謝在予七年後帶回沈焉二者間關系的浮想聯翩,在此不必多言。
問題不在于此。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為它隻能作茶餘飯後的消遣。但這些流言幾近于蓋棺定論,是在僅僅不到兩個月後。
沈焉來到墟中的第二月,發生了一件極不尋常的事。
這件事一出,先前所有半信半疑聽風是雨的傳言全都消停了,原因相當簡單:因為傳言恐怕不再是傳言,而是撥雲見霧的真相才是!
在講這件事之前,我們先把視線切回十七年後的五月九日。
這一天尋常當中卻有奇詭之事發生,有人變生不測,也有人險中逃生。
有道是風起于青萍之末,這一天所發生一切的真相,一直要等到數月之後,才會被完全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