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按捺下心頭的焦灼,神思不屬地點了點頭,好在很快,蔺和便從門口回來了。
對方坐進吧台裡面,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方道:“我先給你大概講一下,我們到底是怎麼推算時隙的吧。”
周沛聞言,當即就是一怔。
他很是錯愕地擡起頭,雙眼不自覺瞪大了一圈,連坐在凳子上的姿勢都不由擺正了些。
本來他還以為,時隙的推算方法應該是不傳人的秘要才是。
然而此刻,見蔺和如此輕易就提起,也許這件事并不像他最初所想那般機密?
正驚詫之際,蔺和卻直接開口了。
他的開場白倒是來得格外親民:“不知道你平時看閑書多不多,看的話可能會知道,中國古代其實有這麼個官職,平時主要負責觀察天象、推算節氣,還會制定每年的曆法,在秦漢時,這個官職叫做‘太史令’,到了唐宋之後,則叫‘司天監’或是‘欽天監’。”
周沛稍稍一怔,很快便回想起一些看過的曆史書籍和小說,似乎的确對此有一些相關的印象。
他下意識一點頭,蔺和便道:“那就好說了。為了方便,咱們這兒就直接叫司天監吧。司天監司掌古時候的天文台,而舊時的這個司天監,其實和五門中的其中一家,也算有那麼些聯系。”
周沛聞言,頗為驚訝:“這是什麼意思?”
蔺和擺擺手,示意他先别着急:“這其中淵源,一時半會兒也講不完,等到以後有機會,我再給你詳說吧。”
“簡而言之,”蔺和說,“五墟當中的這一門人,平時做的事其實和舊時的司天監官差不太多,隻是他們算的不是普通的節氣和年曆,而是時隙的曆法。
“過去的司天監官依靠觀察天象來制定每年的曆法,五墟當中,也有類似的司天台,我說的那一門主姓嶽,三山五嶽的嶽,通常稱之為‘嶽墟’。嶽墟裡的人,主要的職責就是墟内的年曆制定,以及墟外的時隙推算。”
聽到這兒,周沛不由得訝然發問:“你的意思是,對于時隙的推算,其實和古代制定曆法的原理差不太多,是根據對天象的觀察來的?”
見蔺和點頭,他又開始感到疑惑:“墟裡也能有天文台嗎?上次沈老闆帶我進的那座墟……”
他努力回想了一會兒,兩隻手無意識在身前比劃起來,試圖向蔺和描述自己的所見,“我記得那裡頭的天就那麼丁點兒大,還是白花花的一片,和墟外的天空也不一樣,那光看起來不像是從太陽來的……”
比劃了半天也沒說明白,他有些郝然地撓了撓臉頰:“我也說不清楚,但是從那樣的地方,也能看見外面的星星和月亮嗎?”
蔺和聽了他詞不達意的一番話,不由得再度莞爾。
他又擺了擺手:“你說的是沈焉那座墟地裡的所見吧。小型墟之間各有各樣的不同,不能一概而論;至于五墟裡頭到底什麼情況,那就和其他墟差得可太遠了。”
說罷,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尋思着什麼,“我看什麼時候有機會,看能不能帶你去季墟裡頭看看……”
周沛聞言,幾乎感到有些受寵若驚:“……可以嗎?”
“有什麼可以不可以的,”蔺和很是理所當然地說,“季墟和咱們墟外人可親着呢。不過這事兒也急不來,得看你什麼時候打算去燕京才是。”
言罷,他伸手敲了敲吧台桌面,示意對方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先不說這個,我們先把時隙的事情說完吧。”
“我剛才說到,嶽墟過去就是負責制定時隙曆法的一門,現在其實也一樣,隻是随着時間發展,技術進步,曆法本身也變得越來越精确了,如今基本可以精準到特定的某個時刻。”
蔺和說,“我們如今使用的這套曆法,名字叫做‘天予曆’,對時隙的預測一般能夠準确到一刻,也就是十五分鐘以内。這個天予曆,其實就是二十多年前,一個嶽墟人獨自研究出來的。”
“獨自……研究出來的?”周沛錯愕地向他确認。
蔺和點點頭,然而與此同時,他的表情似乎隐隐有了些說不清的微妙變化:“這個嶽墟人,名字叫做嶽開陽。”
“嶽開陽這個人,研究出天予曆的時候,其實年齡和你差不了多少。”
蔺和說,“那時候他父親還是嶽墟的家主,他是次子,隻是極度不受寵愛。後來嶽開陽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嶽墟的掌位便自然而然傳到了他的手上。”
周沛聞言,更是驚異了:“你是說……他研究出天予曆時,還不到二十歲?”
“差不多吧。”
蔺和點點頭,又回憶道,“我父親和他很熟,差不多算是忘年交一樣的關系。實際上我家裡掌握的那些觀星和占蔔之術,可以說都是嶽開陽司掌時期的嶽墟傳授分享的。私下裡,我爸常說他是這方面的天才。那些星象運轉的軌迹,就像烙印在了他腦海裡一樣,不需要借助觀測天象的渾天儀,他就能直接繪出當日的星象圖來。”
說着,似乎是喚醒了一些過去的回憶,他便幹脆揮開一筆,閑談似的同周沛繼續講道:“據說嶽開陽跟人說話時很容易走神,甚至還會話說半截就走,幼年時極度不通人情世故,經常像個鬼魂似的在墟地裡飄着,因此才會不讨他父親喜歡。”
“其實也不是因為别的,而是他腦子運轉得太快了,一般人很難跟上他在想什麼。過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所以有時候,可能就沒法理解外界社會中通行的社交規則。不過還好,聽說他成年以後,與人來往就沒什麼障礙了。我印象裡小時候見他,也就是個挺喜歡說笑的正常大人,說話莫名其妙總是很準,嗯……”
蔺和莫名眨了下眼,神情裡似乎有些難以言喻的意味,“隻不過總是懶得要命,而且有時候可能還有點兒……惡趣味。”
周沛頗有些愕然地點點頭,忽然想起之前沈焉似乎同他說過一句,墟地中的“哥白尼或者伽利略還沒生出來”,也許他們對于整個時隙世界的認識都是錯的。
這個嶽開陽,他暗想,聽起來就和文藝複興時代那些著名的科學家相似,可以說是一流的奇才了。
像這些常常走神,在特定的領域過分鑽研,乃至于不通人情世故的表現,也是很明顯的天才會有的通病。
就是不知道這個嶽開陽,除了對觀星之術格外擅長以外,還有沒有别的研究興趣,有沒有可能把墟地和時隙的本質一并挖掘出來……
周沛正在心頭暗暗暢想,然而蔺和在旁,神情中卻有幾分說不出的古怪。
他繼續說道:“那時候已經是九十年代末了,到了這世紀初,墟内外關系越發熟絡,這套天予曆便也逐漸推廣開來,成為我們墟外人維持正常生活的重要倚仗——”
蔺和頓了頓,面色複雜地望向周沛,“但是好景不長,天有不測風雲,零六年,也就是嶽開陽二十八歲的時候,他……不幸死在了墟内的災難當中。”
周沛登時愣住了。
許久,他方才難以置信道:“為什麼會這樣?不是說,天予曆能精确到特定的某個時刻嗎?”
蔺和緩緩地看他一眼,歎氣道:“我剛才不是說,嶽墟人不僅負責墟外的時隙推算,還有墟内的年曆制定嗎?其實這麼說也不完全,墟内除了年曆,其實還有更重要的‘月令’。月令這回事,怎麼說呢,就好比墟外的節氣,用以标志特定時節的到來。”
他又接着解釋道,“但墟内的月令,不是用以指導農事,而是用于指示五墟内的季節和對應的祭祀禮制。五墟内的季節和外界不同……不是按照‘春夏秋冬’的規律來的。
“就比如說,他們可能一年裡會有七八次不同的季節,這些季節可能是‘春夏春夏秋春冬’,毫無規律,全靠上一年嶽墟人制定的年曆來做出提前的判斷。而這些季節出現的時長,都是以‘月’為單位,這也是為什麼墟中會用‘月令’來代替對季節的說法。”
在周沛錯愕的神情中,蔺和再度皺起了眉:“這話講起來可能有些難以理解,但在五墟人的認知中,如果祭祀的禮制不當,就可能導緻墟地内出現大的災難。”
他輕輕地一搖頭,“而嶽開陽,就是死于墟内一次……類似的災難中。”
“那時候我也才十二三歲左右吧,對于這些事,其實隻模模糊糊記得個大概了。嶽開陽死後,嶽墟一時找不出能挑大梁的,又因為嶽開陽的長姐嫁給了當時謝墟的代家主,沒有别的辦法,嶽墟就暫且由謝墟代為管理;再到後來,因為種種原因……”
蔺和含糊其詞道,“謝墟跟學校産生了些龃龉,再之後,我們和嶽墟也逐漸疏遠了。”
周沛怔怔地聽完這段秘辛,像是失語了一樣,不自覺沉默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許久過後,他方才冒冒失失地發言:“你是說,因為嶽墟現在和學校疏遠了,所以才沒法制定新的時隙曆法?”
他顯得有些急切,“就因為這個原因,就可以……把墟外人的性命棄之不顧嗎?”
蔺和注視着他,似乎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眼中緩緩漾開。
然而最後,他僅僅隻是再度搖了搖頭:“不止如此。嶽墟如今人才凋敝,就算現如今仍然與墟外交好,按我的記憶,其實也沒有誰能……”
他又是一頓,“沒有誰能像過去的嶽開陽一樣,能在短短數月裡研究出新的曆法了。”
周沛微微垂下頭,似是感到分外喪氣一般,整個人的情緒狀态都顯得尤為低落。
蔺和見他如此模樣,不由得出言安慰道:“也用不着這樣垂頭喪氣的……其實還有件事我沒說,差不多就是這幾天吧,”他下意識隐瞞了部分從沈焉那兒聽來的風聲,“墟外人已經做好準備召開會談,同五墟人一起商量應對紊亂時隙的辦法。”
周沛仍舊沒法釋懷:“就算是這樣……真的能有辦法解決嗎?”
蔺和難得沉默地看着他,臉上的情容混雜了憂慮和遲疑,是一種極難形容的複雜神态。
片刻,他終于再度開口:“其實我剛才的論斷也說不上準确,情況也沒糟到這種程度。如果五墟真能聯合起來出力,解決的辦法……其實也是有的。”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低聲說道:“如果說如今的五墟中還有誰,有能力幫助墟外人度過難關,乃至編纂出一套新的時隙曆法……”
他的目光有片刻恍惚,像是陷入了一陣久遠的回憶之中,“我想恐怕……就隻有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