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蔺和告知他的總長不出錯,根據他的覺知判斷,截止此刻,今夜的時隙差不多已走過了近三分之一的長度。
許是覺得這時辰還早得很,沈焉看起來完全沒有采取什麼行動的打算,僅僅是站在那兒,甚至還興緻勃勃地觀賞起眼前的月下庭景來。
是個好地方。他想。
隻不過比起謝墟,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想到這兒,沈焉很輕地笑了下。
這個笑最初可能是起于自嘲之意,但由于表情的主人實在疏懶于流露情緒,最後便顯得不倫不類,隻剩下懶散一詞可用于形容。
蔺和前幾日的态度,八成是以為他到此地來,是因為放不下往日的許多舊事與想念,因而才會來此尋找某種慰藉,甚至是回墟的許可或是轉機。
然而他自認不是一味念舊的人,來這兒自然也有實用的目的——在聯系蔺和之前,他已然在茶樓同榮園此行的雇主見了一面。
這沒什麼告知對方的必要,謀生之道罷了。
世上有千萬條岔路,千萬種可能,倘若挨個挨個後悔過去,那倒不如幹脆不活了。
在這些事情上,他倒是相當看得開。
這不長不短的二十來年裡,他學會的最實用的道理便是,永遠不要對生活抱有太大期望——你以為已經到谷底了,先别着急定論,事情還能變得再壞幾分。
不如一開始就别有所期待,這樣走在路上撿到錢時,還能有些别樣的驚喜。
隻是人活一世,又哪能不有些指望呢。
他來這裡,也不隻是出于這些俗氣的打算。他想見一個人。假使不能正面相見,能看到幾個側臉也是很好的。
他是很聰明的,倘若指望不成,好歹也能給雇主個交代,總不至于像賭場裡賠得精光的老賴,隻能抱着踹他出門的一雙腳哭個天昏地暗。
這麼想着,沈焉竟不由得品出幾分好笑之意,在這分明危險異常的夜裡,他卻是再次露出了個稀松懶散的笑來。
隻是笑歸笑,指望歸指望,正事卻也不能掉以輕心。
昨日上午同蔺和相談時,對方曾問他是不是對霍家的真實目的抱有疑慮,雖說當時并未明确表态,但這的确是他今夜潛入榮園的原因之一。
然而更重要的,卻是因為雇主一句語焉不詳的話,或者說,一個詞。
血案。對方是這麼說的。
沒頭沒尾、毫無前因後果的一個詞,單憑這麼個詞兒就偏信,似乎未免有些捕風捉影。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簡單。
他的這位雇主,來曆非同小可,以“蔔卦”見長,甚至有着“言無虛發”的美名。
隻是現如今,他站在高處俯瞰全局,這個夜晚卻顯得分外平和靜谧,就跟什麼都不會發生似的,他一時無事可做,反倒覺出些困意來了。
沈焉怠惰地抱着刀靠在窗台一旁,正覺百無聊賴之際,刹那當中,周身忽然一凜。
先于意識以前,他的手腕已然扣緊刀柄。
有人在靠近。他想。
沈焉仿若未察一般,從背後看來,身體的線條仍然是放松的。
然而他的五指正緊緊扣在刀柄上,隻一刹便可出擊。
他眼下所在的閣樓僅有一室,是整座榮園的制高點。
閣樓四面臨窗,面積廣闊,室内以數道錦面屏風隔開廊道和觀景窗,若非早有準備,乍一進入時,便有如面對迷宮一般,難以覓尋到道路的盡頭。
要想抵達他所在的位置,必然要先憑樓拾級而上,再穿過閣樓中如迷宮牆壁般錯落擺放的屏風隔斷,方能接近他此刻的所在地。
也是因此,他對自己藏身于此有着十足的自信——他的聽力極佳,這個夜晚亦是分外安靜,但凡有一丁點兒風吹草動,都會在極遠之外被他捕獲蹤迹。
然而這一次,他卻沒有聽到任何細微的聲音。
方才周身的緊迫感并不是作假,長久與時隙的相處中,他已然鍛煉出了這樣強悍的感知能力。
哪怕是處于極懈怠的時刻,這種瞬間反應也不會欺騙他。
想通了這一點,然而比起感到悚然或是其他,沈焉更多地卻是覺得饒有興緻。
也許是一種幻術。
他在心中揣測,隻是不巧,在他印象裡,擅使幻術到這種程度的,五墟中僅有一人,而這人是絕不屑于依靠這種把戲來近他身的。
這麼想着,他卻也幹脆不避,徑直轉過身,想看看究竟是誰,能夠無師自通這類幻術,幾乎到了能與現今周墟家主分庭抗禮的地步。
下一秒,他和來人的視線不期而遇了。
約莫十步的距離開外,一個人正靜默地站在原地,似乎并不意外他會回頭,正一避不避地回望着他。
這是個削瘦挺拔的年輕人,面目清隽,以如珠如玉來形容也不為過。
他的發如烏檀木一般的黑,直垂到耳廓,若隐若現地擋住左耳上一枚精巧的玉石墜子;他的眼也是同樣如墨般烏黑的,在瑩白的月光映襯下,這雙眼卻如同極深的潭水一般,叫人一眼難以望到底。
他的衣着也與尋常人不大相似,内裡是對襟盤扣的中式襯衣,外披黑底金紋的鶴氅,看起來竟不像是此世中人,而是剛從什麼畫中走出一樣。
似是感到一陣離奇的恍惚,沈焉卻是一時失去了言語。
他擡起手,似乎想要打個招呼,卻又意識到此舉頗顯滑稽,便隻目光灼灼地望過去,嘴角抿出個似有似無的笑,卻是極少見地一言不發了。
又是一陣沉默,他終于輕聲道:“很久不見了。”
謝昭回看他,長睫烏濃,目光沉靜,看不出情緒。
“七年不見了。”
他說。
聲音猶在夢中,長夜萬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