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榮園。
孤月高懸。
不過半柱香不到的功夫,沈焉便已穿過園外的防線,一路如入無人之境,輕車熟路地來到榮園的天青樓中。
沿着竹林中的小路,再繞過林間的那棟小樓,待他進到庭院當中,眼前的景象竟稱得上别有洞天。
園中不再有牆壁外的亭台水榭和鬥拱飛檐,取而代之的是幾何風格的花圃與草坪,以及規整有序的石磚道路。
石道兩旁的灌木樹叢修剪得極為規整,間或點綴着石膏或青銅雕塑,俨然一座極為精美的西式莊園。
庭院中央又有一灣池水,将園中僅有的三座建築彼此分隔開。池水正中,坐落一座潔白的大理石女神雕像。
這座雕像雕刻得極為動人,像是楚辭中描述的巫山神女一般,衣袂翩飛,周身佩戴玉飾與香草,手捧一盞蓮花口鵝頸瓶,眉目妍麗,無瑕無缺。
不過榮園中布置得再怎麼精美,也不在沈焉這番潛入的關注範圍内。
此時此刻,他早已穿過榮園外布置的層層防衛,站在榮園最高的天青樓内,俯瞰下方的整座庭院。
在他身前,是一扇視野開闊的拱窗,清亮的月光自窗外灑落,故而園中景象皆落進他眼中,宛然在目,一覽無遺。
放眼四周,除去他來時經過的那片竹林,其他幾個方位都有着大量巡視的守衛,彼此間遙遙呼應,幾乎沒有為外人留下一絲可供潛入的破綻。
真是可惜。
沈焉偏過頭,饒有興緻地觀察下方守衛的布局。
下方的衛墟人皆以三人為一組,構成一個三角的陣型。每兩人之間間隔約莫三臂,彼此之間遙相呼應,如若一人遇襲,其餘二人便能迅速回擊。
而每兩隊之間則隔開約莫十臂,正是一個能夠彼此示意、相互支援的距離。
從高處俯瞰,便能看見這些三人一組的隊伍團團守衛在整座宅邸的外圍,猶如交錯的犬牙,嚴絲合縫地守衛住每一處宅邸的角落,以防有外人潛入此地。
隻此一眼,沈焉便不出所料地意識到,霍家今夜的守衛安排,的确說得上高明。
這樣密集的布局下,入侵者幾乎沒有絲毫隐藏行蹤的機會。
如果有人想要潛入園内,就隻能強行突破防守,與現場數量極多且源源不斷的衛墟人正面一戰。
如果不想打草驚蛇,驚動在場的衛墟人,另一種可能,就是像先前的沈焉一樣,将東南方那片難以把守的斑竹林視為整個布局的“破綻”,試圖從中潛入榮園的核心腹地。
然而這唯一可能的破綻,卻是霍家精心籌謀的殺招。
不知道他們對衛墟的防禦陣法做出了怎樣的改進,那片斑竹林中的虛物,不管論質還是論量,都到了一種堪稱反常的地步。
如果僅僅隻是解開防禦陣法的契文,在霍家外設的結界内空出一片不設防衛的區域,虛物顯然不可能滋蔓到他剛才所見那種程度。
要不是前來此地的是沈焉,随便換了個别的誰來,恐怕早就被那無邊無際的虛物吞噬,連骨頭都剩不下一根了。
他在腦中漫不經心想着,目光随後又向前一探,落在池水對岸的一座洋樓上。
那正是整座宅邸的中心,霍家常用來酬宴賓客的地方,與榮園同名的榮樓。
榮樓三層高,牆體呈現雕塑般的灰白,上有羅馬式的立柱和拱窗,卻在頂上蓋以傳統的歇山頂,底部還環繞着蜿蜒相續的回廊。
這樣中西合璧的風格非但沒顯出怪異,反倒為庭院愈添了幾分别具一格的匠心。
榮園名氣雖大,事實上卻鮮少有人知曉,在外頭那片大氣磅礴的園林酒家深處,竟還藏有這樣一座中西合璧式的宅院。
又或者說,榮園實際上存在着“新”與“老”的區别。
現今穗城人所熟知的園林酒家,實則該以“新榮園”稱之,于上世紀末興建,築于引自芝蘭灣的蘭溪其上,占地廣而呈狹長包圍之态,恰似一輪翹起的彎月,将小而精巧的老公館籠在月彎其中。
而沈焉眼下身處的“老榮園”,卻才是霍家真正會用來酬酢交際的地方。
這座老公館曆史悠久,據說最早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一二十年代,聽聞當年曾是一位港督在穗城的落腳地,主人的身份地位擺在那兒,宅邸自然是修建得美輪美奂。
後來大廈傾頹王朝更疊,這座舊宅幾經波折,先是充公,又棄置了幾年,終于在八十年代末時,被濠港的霍家購置下來作私産。
霍老爺子生于穗城,後來才到香島濠港兩地發展,六十年代憑借博|彩業一舉成名,博得了“濠港賭王”的美譽,家财萬貫,有衣錦還鄉落葉歸根的想法并不奇怪。
這榮園名中的“榮”之一字兒,據說就是霍老爺子親自賜名,有說是源自霍光譽的舊名,又有說是取“繁榮昌盛”之意,祝願霍家的生意在進軍粵省後能繼續蓬勃發展。
但無論是出自什麼理由,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座宅邸在霍光譽心中,顯然有着舉足輕重的分量。
這些事在當年也不是什麼秘密,還一度引起了官媒與民間小報的争相報道,隻是時過境遷,再加上新修的園林酒家也實在大名鼎鼎,老榮園的昔日榮光便也逐漸埋入塵土,化作了舊日的塵埃。
這種種閑談逸聞和沈焉此行并沒有太大關系,想到這兒,他便幹脆收斂思緒,再度向着隔水相望的榮樓看去。
此時此刻,榮樓内的房間大都是漆黑一片,唯獨二樓臨水的一扇拱窗内仍舊亮着燈,猶如航船夜行時岸上的燈塔,為沈焉随後的行動探明了方向。
倘若不出意外,今夜的五墟會談,就是在這間亮着燈的房間内舉行。
然而盡管已預料到這一點,沈焉卻不見任何别的行動,而是仍舊靜默地站立在原地。
像是對會談本身感到興緻缺缺一般,他僅僅隻是靜候在天青樓最頂層的閣樓之内,從開闊拱窗向外遠眺,守望着會面的進行。
他靜靜地站在窗邊,面上的情容并不見任何等待中的焦灼,反而稱得上散漫而自在了。
月光悄無聲息地探入窗台,仿佛柔若無骨的藤蘿蔓草,無聲地攀緣上他肩頭,映亮他的面龐。
沈焉隻稍微揚起臉,這如紗月光便極輕柔地攀上他眼角眉梢,筆筆勾畫,實在是一副疏眉朗目的好相貌。
比起白天時熾烈奪目的日光,他卻是偏愛此刻柔和淑婉的月光多一些。
這光是沒有溫度的,卻能伸進無邊的黑夜裡,擦出一方如水般的清澈與明淨。
他懶洋洋地沐浴着這似水月色,好像自己不是個非法潛入的不速之客,反倒是個受邀前來賞景的貴客似的。
他伸出手,将指尖輕輕搭在窗沿内側,一下一下,頗有規律地敲打着。節奏和他的脈搏保持一緻,作為一個對于時隙時長的大緻度量。
時隙當中沒有時間可言,這已然成為墟内外人中的共識。
然而近二十年與時停的相處,讓他幾乎能按照自己的身體狀況估算出個大緻的尺寸比例。
行動,心跳,脈搏,都是可以用來估測“時間”的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