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沈焉……謝昭回這邊,他母親當年的事也被挖了出來。”
蔺和略作一頓,似乎有短促的遲疑,“比方說,當時的謝墟家主和她成婚不到半年……謝昭回就出生了。次年謝家主離墟,此後沒多久,他母親也過世了。”
他言辭極為隐晦,周沛縱然再怎麼敏銳,但在這種全然超乎生活經驗的事情上,仍然并不通曉其中的關竅。
在對方困惑的目光中,蔺和意識到,自己說的可能還是太過晦澀了。
他歎了口氣,還是更直白地說出話中的未盡之意:“你知道,女子懷胎,要十個月才會生育,雖然有早産或晚産的說法,但孕育不到半年的胎兒,才發育成型不久,即使早産,也不會早到那個地步。”
蔺和頓了頓,眉目間似乎有些難堪之色,“所以說這個傳言的意思,就是直指謝昭回的母親,在與前任家主婚前,就已經有所身孕,所以這個孩子,并不是謝墟本家的血脈。”
在周沛的錯愕中,他沉默了一陣,又道:“這還沒完,學校誕生之初,本是一個極為純粹的組織,目的隻是為了幫助墟外的人們安然無恙地生存下去,過去也一向都不參與進上三墟内部的政務和種種糾葛。”
他深吸一口氣,“那一年,校園裡竟然會冒出這種惡劣的謠言……我們隻能認為,是墟中有人故意在做手腳,散播這種言論,目的就是想攪渾水,讓學校這方,也摻合進謝墟的派系争鬥中。”
周沛愕然地瞪大眼睛,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講不出口來。
即便他在蔺和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就已十分震驚,卻也并未想到,背後還會有更多的門道和内情。
及至此刻,周沛終于意識到,沈焉此前半真半假地說墟内人“滿清遺老”,并不隻是句玩笑話而已。
而在這時,蔺和又再度開了口。
“但這些都沒有持續多久。很突然的,從某天起就再也沒人聽到過。我一開始以為是學校這邊出手幹預了。”蔺和把雙手交握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安地交疊着拇指。
片刻後,他抿了抿嘴,像是有些艱難地再次開口:“但某次偶然才讓我知道……也許不是那麼回事。”
坦白而言,蔺和并不是很想記起這段回憶。
整段記憶都讓他感到十足陌生,盡管是熟悉的地點,熟悉的朋友,但他所目睹的,卻像是一場真實卻荒誕無比的夢境。
風,首先是大到幾乎能刮走一個人的風。随後是明亮到晃目的太陽。一切都是白花花的,像攝像機下特地布就的幕景。
再之後是一個人。被揪住頭發,大罵,揮手踢腳,試圖反抗——
随後他掉了下去。
确切地說,是被扔下去了才對。
風大得能洞破人的鼓膜,白噪般的風聲堵住了其他一切聲音的源頭。在他瞪大到極緻的角膜中,畫面發生了閃回。他重新看到了掉下去的人。倒在壁角,蒼白,絕望,不可置信——他方才的确是掉下去了。
在午後的天台,蔺和目擊了一場中途截止的墜落。
随後是這段鏡頭裡唯一一句被記錄的台詞。被風捕獲,揉碎,隻剩下隻言片語。暴烈的風裹挾着,送到他毫無防備的鼓膜裡——
“再讓我聽到……我就撕爛你的嘴。”
這是沈焉的聲音。
*
“這是……”周沛不可思議道,“沈老闆?”
聽着對方不成篇的描述,他隻覺得難以相信——無論是蔺和描述中少年時代的沈焉,還是他所認識的現在的沈焉,都不像是會做出這種舉動、說出這種話的人。
“我不知道。”蔺和遲疑地,卻仍然誠實地回答了他。“但那的确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親眼目睹他動用那種力量。”
“那……”周沛猶豫着,“之後又發生了些什麼?”
“再後來麼,就到了畢業的時候。”蔺和揉了揉眉心,緩慢而低沉地開口。
“那個時候……我從來沒想過一年後會發生什麼。”
仿佛一場尚未驚醒的大夢,在戛然而止之前,做夢者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
對于少年時代的蔺和而言,畢業也隻不過意味着暫時的分别罷了。
仿佛某種預言,在這場夢境中,第一個離開的人是周無雩。
約莫是第二年的開春之時,學校裡又起了波瀾。
有可靠證據表明,周無雩不單是普通的周墟人,還是本家遺落在外的嫡女。其身份尤為尊貴,與當時的家主是極近的血親。
此事甚至驚動了周墟那位不問外事已久的燕于家主,四月末時,周墟簡單地同學校交代了聲,便由幾位親信出面,将她帶回了墟中。
周墟這位名燕于的家主,并不像謝嶽季三墟的掌權者一樣與蔺一則常有往來,因而連帶着周墟一同,在蔺和心中留下的印象可謂寥寥。
學校當中,屬周衛二墟後輩最少。
衛墟與南方的霍家素來交好,對于蔺一則的事業并不熱衷,倒也容易理解;然而周墟既位居“上三墟”之中,千禧年前後又隐隐有盛極于首之勢,其時亦不能稱衰頹,這就有了些神秘的意味在其中。
陷入對周無雩的愛慕後,蔺和也不是沒有向蔺一則問詢過周墟的境況。
然而蔺一則言語間總不免還把他當小孩兒,或推脫其辭或顧左右而言他,從不曾真正與他談論過周墟内部的情況,蔺和不滿,卻又對蔺一則别無他法。
親爹這邊走不通,不代表沒有别的路子。論結交墟内外友朋,蔺和可謂是其中頭把好手。
然而與随處可見的别墟同學不同,來自周墟的學生不但人數稀少,還大都愛獨來獨往,往好裡說是性情淡漠,往壞裡說,對墟外人總有眼高于頂、不屑結交之意,即便偶有幾個性格不錯的,對墟内事也諱莫如深,甚至幹脆仿效入定老僧,修起了閉口禅。
但蔺和是什麼人,越挫越勇這詞兒顯然是為他量身定做,一來二去,還真給他找着了一位。
這位朋友長他兩個年級,姓嶽,性喜辯論和杠人,平素也總和謝嶽二墟的人紮堆,左右想不到他還能算三分之一個周墟人。
機緣巧合之下,蔺和方知這位師兄的身世還說得上有那麼點兒複雜,似乎和上三墟都能牽扯上關系。挑重點來說,就是他每年在謝周嶽三墟都得呆上一段時間。
蔺和一聽就來了精神,卯足了勁要讓對方跟他講周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好在這位師兄不僅愛杠人,平時也頗有講評書的愛好,見蔺和态度極好,假意推拒幾番,便徑直評頭論足上了。
周墟啊,好,什麼都好,尤其是……嗯,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你懂我意思吧?他啧啧說道,要是有機會來到周墟,一眼晃過去,粉壓壓的全是美麗的女子啊。
說到這,他又把話鋒一轉: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周墟不光是人煙稀少,還這麼,嗯……陰盛陽衰?
蔺和心說這不就是我想問的,但嘴上還是積極地充當捧哏:不知道,沒想過,為什麼啊?
師兄裝模作樣地一頓,幾乎要把手裡的水杯當驚堂木來拍:這個事情嘛,就要從那位周燕于周家主說起了。
你知道他們私下裡都叫他什麼嗎?周幽王。
蔺和嘴裡一口水差點噴出來,好歹穩住了,猛擦一下嘴,下意識接道,靠,那豈不是還得有個褒姒?
那當然,嶽姓師兄斜睨他一眼,不然怎麼叫他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