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榮園,地下。
從電梯裡走出的腳步聲已徹底遠去,甬道裡複又回歸了起初悄無人聲的寂靜。
然而一時之間,兩人卻都沒有任何動作,亦沒有人開口,發出任何聲音。
良久,謝昭回似是終于緩過神來,伸出得空的右手,按在沈焉手背處,卻又彷佛脫力般,隻稍稍拉開一道可供喘息的空隙。
沈焉反握了回來。
他的聲音響在黑暗裡,一時竟顯出幾分不可捉摸:“你剛才怎麼了?”
謝昭回呼吸竟有幾分急促,垂着眼睑,一言不發。
在逼仄的甬道間,沉默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
然而不過一刹,他便聽到氣流的渦旋聲,在耳畔響起。那聲音極輕,像翻動書頁,一時卻又讓他生出幾分熟悉之感。
謝昭回旋即意識到,這應當是火符。
這是五墟中最常見的一種符,幾乎不需要任何媒介,隻要有空氣就能燃燒。
在墟地中,這種符紙往往用于在沒有墟玉或墟玉耗盡情況下的緊急照明,故而每名墟人基本都會随身攜帶幾張。其制作也并不隻局限在季墟内部,而是每座墟地都會在工堂内大量生産和儲備。
但按照五墟共同制定的戒律來說,如果不是那些事先得到上三墟許可、與墟外人生存息息相關的符,即便是像火符這樣尋常的符紙,本也隻應在墟地内部流通才是。
謝昭回對此卻絲毫不覺得驚訝。要想搞到點兒這種程度的,對沈焉來說并不算難事。
黑市交易或者憑借關系,他總能找到門路。
再何況,這次同他一道待在穗城的蔺和,本來就同季墟墟主有着親同手足的關系,哪怕是再高級些的紙符,沈焉也可以從他那兒周轉得到。
像是出于一種逃避,謝昭回不由自主地走着神,然而很快,驟然亮起的火光便迫使他集中精神,将注意力轉回到身前的沈焉身上。
火竄起來了,憑着風,是一道窄而長的橙紅色光亮。
光亮使得他不自覺地阖了阖眼,也幾乎是在同時,他看見了對方的面容。不偏不倚,恰好正迎着他的視線。
謝昭回沉默地抿住唇,忍住自己想要别開臉的沖動。
火光搖曳,在這張面孔幾寸外時明時滅地跳動着,映出或深或淺的陰影來。
他的五官幾乎可以說是鋒利的,隻是因為平時多顯懶散之态,眉目間的攻擊性便被沖淡許多。此刻他卻是不再笑了,在火光的映襯下,這張臉顯得專注卻冷淡,與這個人此前的種種表現毫無相通之處。
“你怎麼了?”沈焉再度問道。
見他始終沒有回應,對方稍微一頓,謝昭回忽而覺得手上的力道收緊了,“這是第一個問題。”
謝昭回深吸口氣,嘗試性地掙了掙手腕,卻沒能掙脫。
他于是隻能深吸口氣,以盡可能平淡的語氣回道:“把一個問題耗費在這上面,你不覺得太浪費了嗎。”
沈焉又看了他片刻,忽而眉眼一彎,竟是露出了一個帶笑的表情來。
“不覺得。”他說。
随着這一笑,先前幾近凝固的氛圍霎時瓦解了。
謝昭回沉默地看向對方,看着這張臉重又回到先前的懶散和吊兒郎當,他的眼底也是笑意吟吟的,仿佛之前那一幕從未發生過似的。
“怎麼會是浪費?我都說了,是因為你才會來的。”
他坦蕩蕩地說出這話,反倒讓這般情景沒了任何多餘的可能,仿佛他的真心正如同火光裡的焰心一樣敞亮,由不得分毫作假。
謝昭回一時被堵得無話可說,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便隻能勉強回答:“是夜盲症。”
他頓了一頓,像是對言語上的示弱極不自在,“我一直都有這個毛病……你知道的。”
沈焉定定地看他:“當真?”
謝昭回若無其事道:“當真。”
沈焉頓了頓,沒再追根究底下去,而是自然而然地關心道:“開的藥方還是沒有用麼?”
“這次隻是意外,”謝昭回低聲說,“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他低下頭,幾乎感到一種黃粱一夢般的恍惚。
像這樣平淡而尋常的對話,在他的記憶裡,卻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然而這時,他忽又聽到沈焉的聲音,帶着些少見的惆怅和懷念,在他頭頂低低響起來。
“時間過得真快。”他說。
仿佛有風過,火光極微弱地抖動了一霎。
在這一個刹那,謝昭回猛然感到一種難以壓抑的憤怒和痛苦,鋪天蓋地,要将他徹底淹沒。
他在心中想:難道不是你先抛下我、不是你先離開我的麼?
然而正當這時,火光再度顫巍巍地一跳。仿佛行将就木前的最後一息殘喘,它閃爍了幾下,旋即熄滅了。
如同無聲的雨幕一般,黑暗再度降臨了此地。
等到再開口時,謝昭回恢複了冷靜,那聲音如同井水般不帶絲毫波瀾,語氣冷得令他自己都驚訝:
“這不是很正常的麼?人總是會變的。”
察覺到手上力量的放松,謝昭回掙脫對方的桎梏,又反手推開沈焉肩膀,在對方有所反應之前,已然背轉過身,向着黑暗冷聲開口:“把火符燃起來吧。”
他說着,再度将手探入袖中,握住那枚玉石銅球,心中陡然浮現出一種不詳的預感,“我們去看看……電梯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說完這話,謝昭回本打算将那枚計時銅球從袖中取出,權作一個火符之外的即時照明。
然而不料,當他把銅球拿出來時,卻發現當中墟玉的光芒已十分暗淡,幾近于熄滅,隻剩下一丁點兒微弱的光亮。
他嘗試擰了擰上方的旋鈕,這東西卻絲毫沒有反應,不但沒有重新點亮,甚至連其中的内環也停止了走時,俨然一副徹底報廢的模樣。
剛才電梯門打開的一刹,沈焉不知道使了什麼巧勁,把銅球擰熄藏進他袖中時,竟是把它整個兒都糟蹋了。
沈焉在他身後,聲音懶懶散散地傳來,聽起來很是無辜似的:“不好意思,需要我賠嗎?”
謝昭回略一沉默,心頭短暫地無力了片刻,隻道聲“不用”,便不再說話。
借着身後沈焉再度燃起的火符光亮,他克制住心頭濃重的不詳預感,再度回到原先的岔道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