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公裡外,酒吧。
墟地中,面對周沛抛出的問題,蔺和卻是結結實實愣了好一下。
謝昭回是怎樣的人?
他的第一反應,是想,這個問題不應當由他來作答。
然而與此同時,蔺和卻又在心底浮現出一種十足奇妙的感受,就好像他在這一話題上雖不算十分的權威,卻有着别人所不了解的、另辟蹊徑的發言權。
在他記憶裡,其實有一件同謝墟和謝昭回有關的事情,他從未同沈焉講過,因為當事人的特意囑托。
事後每每回想起來,蔺和自己也十分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特地隐瞞這件事。
但不管怎麼說,無論是從主觀意願還是客觀事實上,他确确實實将此事隐瞞了足有五年之久,甚至于哪怕現在他突然想要告訴沈焉,也覺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蔺和其實并不是擅于隐瞞的人,因為過于緊張反而暴露自己的糗事反倒可以數出一籮筐。
可唯獨在這件事情上,他卻發揮出了前所未有的高超水準,愣是一個字兒都沒說漏嘴過。
那是一四年二月,發生在燕京的一件事。
那一年的初雪來得很晚,足足拖到了農曆的新年前夕,不過一夜過去,整個燕京都被皚皚的大雪覆蓋。
而在這晚來卻又聲勢浩大的第一場雪裡,他卻在院中迎來了一位從未想到的客人,謝昭回。
現在想來也或多或少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回到那時,蔺和雖心中震驚,但許是被震得過了頭,他反倒冷靜下來,舉止從容鎮定,先邀人進屋,再備茶入座,待客的禮數可謂一個不落。
身為蔺一則的獨子,這樣的場面他不知道已經旁觀過了多少回,盡管過去每次的主角都并非他自己,但要想依葫蘆畫瓢,還是十分容易的。
然而不多時,他轉念又想到,這裡原本是挂在他姥爺名下的一處四合院,藏在曲曲繞繞的胡同巷裡,要想找到可不是件容易事。
雖然早些年他們一家子大多數時間都會住在此地,但到了後來,蔺一則就不常待在這兒了。
至于他自己,這兩天會出現在這裡,也是因為時近新年、打掃舊居的緣故。
謝昭回能專程找到這處舊居,事後再想,顯然是有備而來——隻是回到當年,當時的蔺和滿腦子都寫滿了“震驚”二字,反而忽略了這顯而易見的信息。
他将對方邀請到堂屋内入座,又為對方和自己各沏上一盞茶,然而緊跟着,卻像是無話可說一般,兩個人都陷入了一種長久的沉默中。
堂中兩廂寂靜,謝昭回端着茶長久不語,叫蔺和不免心生惶恐,同時又焦躁不已。
躊躇許久,他索性咳嗽一聲,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是……來見我爸的嗎?”
“不是。”
謝昭回本垂着眼簾,此刻卻擡起目光,一雙眼清亮亮地看向他,“我是專程來見你的。”
蔺和愣住了。
盡管内心已有所猜測,但真正聽到對方說出口時,他還是十足錯愕的。
長久以來,在不僅是有關五墟的許多事上,他幾乎已經習慣于把自己的身份固定在“蔺一則的兒子”上面,從未想過會有聽到這樣一句話的一天。
而在他的錯愕裡,謝昭回又再度開口了。
“另外,這麼說也許有些冒昧,”謝昭回說着,手指握住杯蓋,撥了撥杯中的浮葉,“如果可以,我希望,不要讓令父知道這次拜訪。”
他稍一頓,随後擡起目光,定定地看向蔺和,緩緩說道:“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願望。”
蔺和明白,這話的意思是“決定權在你”。
鬼使神差,他同意了。
一半是出于對面前這人和他背後所代表的那些事物的巨大好奇,無論是他這次拜訪的目的,還是兩年前謝墟那起家變事件背後的真相。而另一半的緣由,他自己也很難講清楚。
而在得到了他的允諾過後,謝昭回的回饋,幾乎可以用慷慨來形容。
盡管并沒有親口告訴他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在這次不長的拜訪期間,蔺和得以知曉了當年上三墟中,自己并不知道的許多内情。
但在這本就出乎意料的拜訪期間,仍是起了一些未曾預料的波折。
其間種種暫且略過不提,待到謝昭回最終離開,已經是當日接近黃昏的時分了。
前一日的燕京大雪皚皚,這一日卻是個暖晴天。隐隐的暮色當中,庭院樹梢上挂着的雪融化了稍許,露出底下光裸的淺褐色樹皮。
直到作别對方的時候,蔺和仍未在内心做出決定,是否要問出某些敏感的問題。
也許他内心的躊躇早已寫了滿臉,反叫謝昭回率先開口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但是很抱歉,那些都不是我現在就能說的。”
謝昭回說着,烏壓壓的睫毛如同積雪般壓下來,如同此前無數次一樣,遮擋住目光與當中可能的情緒。
然而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忽然又說:“但我想,這樣的日子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謝昭回抿了抿嘴唇,慢慢地說了下去,“你是沈焉的朋友吧?可能這話由我來說并不合适,但我其實希望,在那一天之前,你能夠代我……給他一些幫助。”
蔺和難以掩飾驚訝地看向他。
然而正如此前一樣,他并沒有機會看到對方說這話時的表情。
謝昭回的面容和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而唯一能洩露情緒的目光仍舊低垂着,仿佛蚌殼将他緊緊包裹。
正當他猶疑之際,卻忽然見謝昭回擡起了目光,直直地向他看來,雙目澄澈,其中是極鄭重的表情。
“作為回報,等到有一天,我們可以在更高的地方,以更高的身份對話時,我一定會盡我所能,知無不言。”
最後的最後,謝昭回注視着他的眼睛,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
隻不過眨眼間,蔺和便在腦中飛快地掠過了當年的那一次見面。然而他心中再掂量一番,又覺得這件事,顯然還是絲毫不要提及為好。
因而此刻,他斟酌了幾番字句,幾度想要給周沛的問題答出個客觀的描述,最後卻隻能搖搖頭道:“謝昭回……說實話,我對他也不怎麼熟悉。”
這倒确實是實話。
在學校中時,沈焉幾乎從不談及謝墟中事,更别說和謝昭回有關的事情了,而出于朋友間的義氣,蔺和那時也絕不多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