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點點頭,還很有禮貌地跟他道了聲“多謝”。
說罷,他便不再停留,也沒對沒聲兒的蔺和發表什麼看法,大步繞過周沛,直接就往二樓去了。
等到此人終于沒了影,周沛長舒一口氣,隻覺得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先前那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頃刻之間也煙消雲散了。
他隻當是尋常的既視感作祟,揉了揉腦袋便不再多想,轉過身,心情很是複雜地要去看蔺和情況如何。
出乎意料,對方卻是已經站起了身,脊背靠在身後的酒櫃上,稍仰着頭,從周沛的角度,隻能瞧到半個側臉。
他臉上似乎有什麼表情,周沛一時琢磨不出滋味,隻覺得對方好像很是怅然似的。
見周沛向他看過來,蔺和很快便站正了,臉上情容也在轉瞬間消失不見。
他的神色變了幾變,最後停在一個牙疼似的表情上:“我操,我知道了,沈焉這個逼人,說的内應……原來是他??”
周沛本來還有些糾結,不料見對方仍是一派生龍活虎模樣,還有空閑冒出兩句髒話,當即便好奇道:“這人是誰啊?”
“這個人麼……”
蔺和稍作沉默,像是感到頭疼一般,伸手重重按了按太陽穴,方才緩緩說道:“他姓周,叫周無虞。要說身份就……太複雜了,你就理解成周墟的人吧。”
周沛又是一怔:“周墟的人?”
*
二樓,客廳。
這家店的隔音約莫是相當的好,底下這麼折騰了一通,沈焉卻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目光仍舊專注地落在筆記本屏幕上,臉上則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即便腳步聲在客廳裡響起,他也充耳不聞,就跟看入迷了似的,不見半分擡頭的迹象。
下一秒,一隻戴着皮革手套的手蓦地伸到他眼前,把什麼東西“啪”地按在了他屏幕上。
緊跟着,沈焉方才如夢初醒地擡起頭,迎着來人冰冷的目光,很是詫異地笑着說:“哎呀,是你來了。”
伸手接過對方遞來的東西,原來是一張薄薄的紙片,長三寸寬寸半,上印他的姓名和酒吧的地址,俨然與此前給周沛的名片别無二緻。
把名片扔到一旁,又拔下電腦上插着的U盤,沈焉方才慢悠悠地把筆記本合起來,放到身前的茶幾上。
做完了這一系列的事情,他終于有空看向來人,語氣說得上饒有興緻。
“怎麼,還臭着一張臉?人現在好手好腳活蹦亂跳的,你不該覺得高興才是?”
周無虞對上他視線,卻是冷冷說道:“你是故意的。”
沈焉很驚訝:“我故意什麼了?”
周無虞懶得跟他争辯,面無表情走開兩步,撿了旁邊的沙發坐下,開口便道:“我才是很好奇,出了昨晚的事情,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沈焉渾不在意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禍闖了就闖了,我做過的孽還少了不成?”
說着,他忽地一笑,裝模做樣地把手一拱,“不過還得感謝周家主昨晚高擡貴手,仗義行仁,放了我一馬才是。”
周無虞面無表情地聽他謅完,也懶得廢話,直接開口道:“謝我大可不必,不如感謝你自己的好運氣。你潛入榮園,傷了衛墟人是不假,但有人做的孽比你還大。”
他把手重重按在茶幾上,神色蓦地一沉,“昨晚作案的兇手找出來了。”
這回沈焉是真驚訝了。
他望向對方,略帶了正色:“怎麼說?”
“說這個之前,”周無虞側過頭,狀似随意地點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也該有點誠意,把你是怎麼碰到的周沛,又怎麼知道他會掉進時隙裡,先給我解釋一下?”
*
與此同時,樓下。
周沛的疑問得到解答過後,在場的兩個人一時卻都不再說話。
酒吧裡一片安靜,就好像先前來人留下的寒冰般的氣場并未褪去,反而變本加厲,直接将此地凍住了似的。
蔺和沉默地蹲下身,收拾起滿地的碎片,周沛看似在旁邊搭把手幫忙,實則腦子裡正在走着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兩天前,剛聽到蔺和講及五墟中有一門姓周時,不消說,他心裡其實有種恍悟似的雀躍之感。
然而等最初那陣興奮勁兒過了,蔺和話中又絲毫沒有明示暗示之意,周沛最後也不得不承認,他和所謂的周墟,恐怕真的隻是湊巧同姓罷了。
周畢竟是個大姓,在百家姓裡頭排行第五,全國上下怕是有幾百上千萬姓這個的,碰到個把沒有血緣關系的同姓人也毫不奇怪。
何況他本來是不是姓周,這事兒也實在難說。
然而就算想通了這一點,在聽蔺和提及周墟時,周沛卻也仍然難以抑制心裡的古怪感覺。
尤其是在昨晚時,時隙關閉前的最後關頭,蔺和猶豫許久後方才告訴他,七年前的家變事件後,周墟才是頭一個撕毀協議,從此與外界斷絕往來的。
這樣一來,七年前發生的事情似乎就變得明确起來。率先發生家變事件的是謝墟,但周墟卻是更早決定同外界、同學校斷交的那座。
蔺和并沒有告訴他周墟做下如此決定的前因,僅僅隻是提了幾句,當周沛想要追問更多時,桌上沙漏卻突兀響起一道鈴聲,向他們宣告這一次時隙已經終止。
最後的關頭,蔺和隻語焉不詳地同他說,盡管身為墟外人,他們無疑從協議中獲得了許多益處,然而對于生活在五墟内的那些人來說,得失利弊,也許就不是這樣簡單就能權衡的了。
對于墟地的保守派來說,或許這麼選擇也有他們的理由,但具體如何,對他們墟外人來說,也不清楚背後的緣由。
這話結束,兩人便從墟中回到酒吧,卻是正巧碰上了渾身是血、從外歸來的沈焉。
這麼一打岔,周沛那些沒來得及開口的疑問,自然也就無疾而終了。
然而此刻,他卻不由自主回想起了昨晚那些尚未出口的疑惑。
不知道為什麼,蔺和談及周墟的狀況時,總給他一種閃爍其詞之感。但周沛敏銳地意識到,對方最後之所以還會說那幾句話,應當是出于為上三墟辯護的目的。
周沛想不大明白,到底是因為他這位新認的“哥”有一副過于良善的好心腸,還是說做出毀約這等勾當的謝周二墟,背後當真會有什麼難言的隐情嗎?
這些錯綜的前塵往事宛如一張網,讓周沛情不自禁深陷其中。然而此刻,他見蔺和眉頭緊皺,便也識趣地不再多問了。
他不知道的是,同一時間,他面前難得沉默不語的蔺和,卻也正陷在回憶的漩渦當中。
在蔺和的記憶中,周墟的家變緊随謝墟其後。
僅僅過了不到一周的時間,蔺一則尚還在為謝墟家變一事焦頭爛額之際,周墟竟也傳來了叛亂的消息。
然而這一次和謝墟不同,沒有使者,也沒有商議,來的僅有數日後一封冷冰冰的書信,告知校方周墟的現況和未來的決定。
信中書道,長久以來,前任家主周燕于暴虐無道,殘害墟人無數;現任家主繼承本家血脈,處決暴君之舉亦無可争議,繼位自然也是名正言順。如今周燕于已死,權衡過後,周墟将不再承認其在任時與外界簽訂的協議。
周墟感謝校方曾經為現任家主提供的庇護,但也僅此而已。
自那封書信過後,這是他第一次再見到真正的周無虞,卻是以全然未料的方式。
想到這裡,蔺和忽又擡起頭,瞥了眼身旁兀自茫然的周沛。
盡管對方什麼也不知道,但其實在許多年前,他和沈焉曾見過對方一面。
那時候周沛可能隻有十歲出頭,正在參加一場學校組織的遊學旅行,穿着綠馬甲戴着紅領巾,站在一群同齡人中間,對周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而正是因為這意料之外的一見,他們才得以與彼時十七歲的“周無雩”産生交集。
若非如此,他所知道的後者的故事,僅僅隻是出語焉不詳的王子複仇記而已。
然而正如同沈焉長久以來的閉口不談一般,他少年時代最重要的兩位友人,都有着水下冰山那般深藏着的一面。那是他無權知曉的世界。
過去時如此……現在也依然是這樣。
蔺和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打開酒櫃,翻出上回跟沈焉喝到一半的白蘭地。正要給自己滿上一杯時,卻忽然察覺周沛正在一旁看着他。
對方像是有點困惑,卻沒有出聲說話。
蔺和欲蓋彌彰地咳嗽了聲,手勢一轉方向,把酒瓶塞回到櫃子裡,又摸出個杯子,做出一副正要泡點兒什麼的模樣,問:“你想喝點兒什麼嗎,咖啡還是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