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時間裡,蔺和都沒怎麼再見着沈焉。
據對方說,是先前為謀生之故,在外接了些活計,不得不忙。
蔺和無法,隻得獨自照料酒吧生意,所幸開張這些天來店裡也積累了些常客,周沛時不時也會來幫個小忙,等待的日子便也晃晃悠悠地過去了。
轉眼到了第二周的周五,他終于見着了沈焉其人,大中午的,對方跟沒事人一樣混在來客裡走進酒吧,甚至還趁着他忙碌時點了杯調酒,施施然坐在吧台旁等待起來,搞得蔺和當場氣結,當即把他拉進吧台裡一起幹活。
等到中午這一波忙完,店裡客人基本離開以後,沈焉方才尋到機會發問:“周沛什麼時候會來?”
“四五點吧,我記得他今天下午有課,你要是急,給他去個消息也行。”
說完,蔺和到底還是沒忍住,用眼神瘋狂表達起自己的不滿,“你這回又想幹嘛?”
沈焉便笑說:“我的事差不多辦妥了,今天帶他去天光墟。”
下午四點半,周沛收到信息,結束了下午的第一堂課,早早地就來到了店中,待再度見到沈焉時,卻也一時有點無措。
這幾天裡,他一直在心裡反刍上周日對方同自己說的話。此時此刻,再度見到沈焉,他便鼓起勇氣,道:“我、我想好了。”
沈焉有些茫然:“想好了什麼?”
蔺和在旁無語地看他:“你上周跟别人說什麼來着,自己都忘了。”見沈焉仍沒想起來,便隻得提醒道,“你不是讓人好好想想之後要怎麼做嗎?”
“啊,”沈焉方才流露出恍悟的表情,招了招手便大步走向門外,“這些都之後再說吧,打的車馬上到了。”
周沛撓撓頭,忙邁步跟上去:“我們去哪啊?”
“天光墟,芝蘭灣古玩城。”
沈焉大步走在前頭,隻有個聲音遠遠抛來。
周沛快步跟上,内心卻有一種“有所預料”之感。在穗城呆了快兩年,雖說沒有親自去過,但這個名字他倒也聽過。再來,要說天光墟在一個古玩市場裡,也是挺符合他的想象的。
芝蘭灣古玩城,顧名思義,正是毗鄰芝蘭灣而建的一座古玩市場。說來也巧,此地與榮園離得也不算遠,隻隔了兩條街的距離。
上了出租,約莫二十多分鐘行程,就到了這座著名的古玩城跟前。
說是城,其實是條約莫一公裡長的古董街,街口矗立一座木質仿古大牌樓,牌樓正中鑲嵌一塊實木牌匾,其上以行楷書寫“芝蘭灣古玩城”的大名。
從牌樓下方望去,長街兩旁栽有數旬榕木,林冠蔥郁,足以蔭蔽午後灼灼的日光。
沿街鋪子大都不願拘泥在小小一方店面之内,總要朝外支起個木攤,鋪上一方粗布,再擺上些精美的古董小物,借以吸引那些專程來尋寶的外來遊客。
這些攤群與道旁的榕木一同,擠占了街上約莫一半的空間,整條街便可因此顯得格外窄狹。然而與此同時,又别添了幾分曲徑通幽的玄妙意味。
周沛跟着沈焉下了出租,擡頭望了望前方的古玩街,頃刻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這個地方作為天光墟的入口,實在太符合他的想象了。
亦步亦趨跟在了沈焉身後,他确認似的發問:“天光墟在穗城的入口,就是在這裡面嗎?”
“倒不是在這裡,”沈焉卻說,“這次來,是帶你去見穗城這邊的負責人。你可以理解成天光墟在穗城的辦事處,至于入口的契陣,其實是在一條街外,一家挺大的茶樓裡面。”
“不在同一個地方嗎?”周沛一愣。
沈焉簡單解釋道:“要能用來做這種大型墟地的契陣在地,至少也得是能供上百人同時進出的地方。”
周沛沒大聽明白這話的意思,隻是這裡人多耳雜,怕被别的什麼人聽去,便乖乖地閉嘴不問了。
說話間,兩人在這條窄而長的古玩街裡穿行,一路繞過那些沿街的鋪子,一直進到長街深處,朝着右手邊一拐,又走了十來步,環境陡然變得清幽起來。
與先前街旁那些褊狹的古玩店不同,這裡頭的鋪子大都占據了兩到三個店面,門外沒有展示出任何古董器物,大門前也基本挂着木珠簾或是棉布簾,擋住通往室内的大半視線,頗有幾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
沈焉駕輕就熟地領着路,來到其中一家店的門前,擡手便掀起珠簾,進到屋中。
周沛倒是特意停下腳步,擡頭看了看——這家店頂上懸着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其上寫有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慶山居”。
進了門,環顧一圈,周沛卻很快發現,眼前與其說是一家古董店,不如說更像是舊時大戶人家的中堂。
一張紅木四仙桌靠牆置于正中,上置一座銅香爐和整套青花瓷茶具,左右成對擺着六把圈椅,牆上挂了數幅條屏和字畫,就這麼大剌剌地擺着,就好像壓根兒不忌憚外頭的小偷竊賊似的。
周沛站在原地望了幾望,沒瞧見半個人影,正猶疑之際,卻見沈焉見慣不驚地來到圈椅一旁,原來那裡卻是一道玄關隔斷,其上也垂着桃木珠簾,故而他才一時沒有發覺裡頭的玄機。
沈焉撥弄着門簾上的葫蘆形桃木珠子,頗為熟稔地朝着玄關裡喊了聲:“老陳,你這兒的夥計呢?”
随後又放低聲音,跟周沛簡單解釋了句:“這兒是他們談生意的地方,講的就是一個氣勢,好貨都擺在裡面。”
周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旋即便聽房間裡傳來聲暴躁且中氣十足的大吼:“喊個屁啊喊,周末了人休息去了!自己沒腳不會走路啊!”
那人語言頗為粗俗,沈焉卻隻不以為意地笑笑,朝周沛一招手,便率先撩起門簾,朝着裡廳走去了。
進了玄關内的裡廳,周沛便覺眼前驟然一暗,待适應了房内昏暗的光線,他再是一看,這裡頭倒是頗像個有模有樣的古董店了。
屋裡的窗戶大都拿舊報紙遮住,隻有最下方還留着一線開口,光亮便從這道口中透進來,形成了一道筆直且顯眼的通路。四下裡各色瓷瓶玉器煙壺香爐跟不要錢似的滿地亂擺,在這影影綽綽的光亮裡,顯出些被時間蹉磨的痕迹來。
遍地的古董裡頭,卻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正架着腿,坐在一方懶人椅上前後晃悠。
他兩鬓斑白,身材枯瘦,鼻梁上架着一葉單片眼鏡,正坐在小窗的内側,借着透進來的光線,捏着個什麼東西湊在眼前,鉚足了精神瞅。
被前方的老式玻璃櫃阻擋了道路,沈焉在對方身前一米處站定了,開口便道:“老陳啊,前兩天給你通的信,收到了沒?”
老頭兒嘀咕一聲,頭也不擡:“什麼老陳,沒大沒小的。”
他語氣極壞,沈焉卻沒說什麼,隻安靜地站在一旁,瞧着對方手裡的動作,不說話了。
周沛覺得他這副難得乖順的模樣格外新鮮,心想這位老大爺估計是個資曆頗深的老前輩,加之心底尊老愛幼的觀念十分牢固,便也乖乖地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權當作平心靜氣的練習了。
過了足有七八分鐘,這個壞脾氣的老頭像是終于看滿意了,從懶人椅上跳下來,摘下單片眼鏡和手裡的玩意兒一同擱在櫃子上,把兩隻手背到身後,慢悠悠地晃到他倆面前:“你之前說的那個新人,就是他嗎?”
沈焉便道:“是他,叫周沛,豐沛的沛。”
他還沒說完,這個老陳便眯起眼往周沛這邊兒看過來,像是十分費力似的,非要湊得相當近,還死死盯了他好幾秒。
不知為何,周沛卻覺得對方這一眼幾近怨毒,看得他周身快要打顫,幾乎想躲到沈焉身後。
所幸這個時候,老頭縮了回去,仿佛是很覺沒趣地說:“成,在這兒等我幾分鐘,我去後頭拿單子給他填。”
沈焉便笑着添道:“别忘了還有我的東西啊。”
老陳眼皮也不擡一下,微颔首以示知道,便轉過身,踱着步進了後門。
待他的人影消失不見,周沛方才緩緩舒了口氣,心裡卻感到一陣忐忑不安,不知是否要告知沈焉方才的古怪——正當這時,對方卻是率先開口了。
他的語氣近乎平淡:“老陳有個兒子,也就三十來歲吧,前幾年死在了時隙裡,那之後他就對新來的墟外人很抗拒。不過,”他擡了擡下巴,“總的來說心腸也不壞,是個挺不錯的好人。”
周沛稍稍一怔。他本來還心有餘悸地回味那一眼,此刻聽了沈焉的話,卻又在心底生出種極為複雜的心情來。
過了半晌,他沒忍住問:“他隻有一個孩子嗎?”
“應該是吧。”沈焉想了想,又說,“我記得他倒是抱了個孫子,兒媳是周墟人,那幾年也算是一段佳話。不過你也知道了,一二年周墟率先與外斷交,那之後嘛,他兒媳和孩子都一并留在周墟裡了。”
周沛不可置信道:“就不能……讓他和家人見上幾面嗎?”
“這嘛,”沈焉思考了一下,“我想大概不是能不能見的問題。周無虞這個人,屬于說一不二那種類型,我看周墟裡說前一任家主的‘暴君’這詞兒,放他身上也挺合适。”
他說這話時面不改色的,明明不是什麼好話,聽起來卻又不像在诋毀,仿佛跟話中提及的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熱衷于互損、卻又不至于翻臉的交情。
“……等等,”周沛震驚之餘,又覺得腦筋有些轉不過來,結巴道,“你是說,上周日來酒吧的那個人……周無虞,就是周墟現在的家主?”
沈焉便挑眉看他:“怎麼,蔺和沒跟你說?”
周沛心裡十分混亂:“……沒,他就說了個名字來着。”
他頓了頓,終于沒忍住,小聲喃喃道,“那麼年輕……就是一墟的家主了。”
“這有什麼?”聞言,沈焉卻是不由得笑起來,“咱們謝墟的家主,算下來比他還要小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