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稍微一怔,下意識擡頭去看對方此刻的表情。沈焉眼睛彎彎,笑意明朗,面上的神情全不似作假。
他這般坦然模樣,卻讓周沛心中生出些道不明的滋味。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沈焉卻像是渾不在意般,再次開口了。
“不單是謝周二墟,如今五墟裡能話事的人,基本也就二三十來歲吧。”
“那些更年長的人呢?”周沛又是一怔,“他們不幫忙處理墟内的事務嗎?”
“不,”沈焉說,“這二十年裡,五墟裡掌權的上一輩,基本沒剩下什麼人了。”
周沛全未料到會得到這麼個答案,腦子一懵,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道:“沒、沒剩下什麼人了?這是什麼意思?是說他們都……”他咽了口唾沫,“去世了嗎?”
沈焉的回應卻相當平淡:“是啊。”
“上一輩的人……年輕點兒的也才四五十歲吧,”周沛惶惶不安道,“那這些人也都……都不在了?”
“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沈焉說,“你見過豪門争家産沒?要是沒有法律限制,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亂子。五墟也差不多一回事吧。”
他語氣是極随便的,周沛苦着一張臉,總覺得對方話裡有什麼古怪的地方,卻又一時說不出來,喏喏地應了兩聲,不知道該接茬什麼好。
這時候,陳慶山卻是從後門裡出來了。
這老頭手裡拿着個硬夾闆,幾步走到兩人近前,把手裡的東西“啪”地拍在玻璃櫃上,手指在夾闆上按了按:“你就留在這兒,把單子好好填了,等會兒我出來拿。”
說完,他又朝沈焉看過去一眼:“你要的東西,跟我到裡面去拿。”
陳慶山像是懶得多話,說完就轉身走開,沈焉無法,隻得承擔起詳細解說的重任。
同周沛簡單講了些填表格時的注意事項,再擡起頭時,對方卻是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無奈之下,沈焉隻得循着記憶,進到對方先前走出的後門中。
大步跟上了陳慶山,穿行在堆滿陳舊木箱和古物的逼仄甬道中,他不由奇道:“你還是第一次讓我進來。”
陳慶山走在他前頭,看不到臉,隻聽到個粗粝的聲音從身前傳來:“你提的那個狗屁要求,要不是運氣好,不然還真找不到個合适的。”
沈焉很沒誠意地笑着道了聲歉,跟着又問:“這次有幾個人?”
“就一個,不是什麼人物,能雇到你算撿大便宜了。”
說着,陳慶山停下腳步,推開了通道盡頭半掩着的鐵門。
眼前是一個狹小的倉庫式房間,門對面擺着台老式電腦和打印機,以及幾個可活動式的滾輪書架,書架上分門别類堆放着各類文件。
再往角落裡走,則是一道鐵制的小門,隻比書架略高一頭,極不起眼。
沈焉知道,這扇看似不起眼的小門,實則就是慶山居裡通往墟地的契陣入口。
而這座墟地,雖說本身并不大,卻與所謂的“天光墟”,以一條不長的青銅甬道相連——這是天光墟興盛以來後新實現的“技術”,即便在以前上三墟同外往來時,也不可能同時在外部設下那麼多個契陣,但天光墟卻借由多條與小型墟地相連的青銅甬道,成功使得在其勢力範圍内,布下了數十個大大小小的“轉接”契陣。
這樣一來,無論是在何地的墟外人,都可以就近尋求天光墟的幫助,這也是短短幾年來天光墟就能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在這時,陳慶山轉過身,朝他伸出三根指頭:“老規矩,委托開始前不準私下碰頭,任務過程中不準透露真名和真實身份,全程不準替雇主做超出委托範圍内的事,尤其是第三個,”老陳瞪他一眼,“再違反就把你送進黑名單。”
沈焉便再度笑起來:“這次一定,之前都是意外。”
陳慶山聽慣了似的白他一眼,也沒吭聲,伸手從書架上拿起個密封好的老式文件袋,還有另外一個蓋着木塞的白瓷瓶,一并塞到他手上。
“這回的委托信息跟你要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東西是從檔案庫找的,看完記得銷毀,一點兒都不要留下。”
沈焉兩個都接過來,把瓷瓶放進兜裡,又随便瞟了眼文件袋上蓋的火漆印,把它拿在手裡晃了晃:“謝了老陳,這個恩我記下了。”
他頓了頓,不經意似的說道,“雖然不敢保證一定能完成,不過,有什麼需要的,不如提前說說看?”
“我沒什麼想要的,”陳慶山語氣平靜,“你說的那個消息,我隻希望不要等太久了。”
沈焉擡頭掃了他一眼,若有所指道:“我可不敢打包票。何況霍家打的什麼算盤,如今我們也都還說不清楚。”
“我沒那麼多可關心的。”陳慶山給自己塞了根煙,點燃了,就着煙含糊不清地開口,“我隻知道,對我來說,情況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沈焉微微颔首,沒說什麼,隻靜靜看着對方抽着手裡那根煙。
“我一直在想,”半晌後,陳慶山忽然又說,“一個人怎麼能無情到這種地步。”
沈焉沒有接這句話,靜待了片刻,卻是忽然道:“說起這個,你的仇恨值不會已經擴大到所有姓周的人身上了吧?”
老頭哼了一聲,掀起眼皮子看他:“你從哪撿來的這種愣頭青小子?一看就知道,還以為天光墟是什麼做慈善的好地方。”
他連着煙圈一同吐出下一句話,“要讓他知道這兒也接買兇殺人的活計,還不得當場吓死?”
沈焉卻是不以為意道:“買兇殺人也太過了,這種活很少吧?”
老頭從鼻子裡鑽出一道哼聲:“也不是沒有過。”
沈焉慢悠悠地一笑:“你不喜歡嗎?我以為這種個性,應該很對你胃口才是。”
他若有所指地探過去一眼,“我記得你以前可是很支持蔺一則的來着。”
“蔺一則也倒了。”老陳又吸了口煙,“說我馬後炮也成,但我早就有預料了。這種事能辦成才是個奇迹,辦不成是常态。像他那種人,幾十上百年才能有一個。”
說着,他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幹瘦的手指一用力,粗暴地掐滅了手裡的煙頭。
“我已經五十九歲了,算起來蔺一則也跟我差不多年齡。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想,但我已經老了。别的那些我已經不打算指望了,我隻有一個念想,”陳慶山說着,聲音有幾分沙啞,“現在這個念想也指望不上了。”
沈焉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他沒說話,沉默便在這間小小的倉庫裡悄無聲息地盤旋。
幾天前,他同周沛講述天光墟的發家史時,其實隻不過說了一半的真相而已。
而天光墟的另一面,就算是蔺和,也并不知曉全部的内幕。
如同現實中的天光墟有着“鬼市”的别名,屬于墟外人的這片墟地,也同樣經營着名為“鬼市”的業務。
同依靠親族血緣維系在一起的五墟不同,天光墟的成分魚龍混雜,登記在冊的成員足有數萬人之衆,而其中真正需要依靠這座墟地才能求生的人,恐怕連一半都沒有。
至于剩下的那部分人,要麼有着獨屬于自己的墟地,要麼則是隸屬于别的什麼利益集團。這些人彼此間利害關系錯綜複雜,倘若沒有更深的利益紐帶将他們捆系在一起,又如何将這樣關系着上萬人存亡的龐大組織運營下去?
答案其實相當簡單。
除了令人膽寒的“抹除”,時隙還有另一條不變的定律,被命名為“成真”。
“時隙中所發生的一切都會變成真實”,這條定律有如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有着世界上最铤而走險的亡命徒都不敢想象的巨大收益。
如果有人願意坐上賭桌的一席,壓上自己的生命乃至存在本身,那麼他能博得的利益,則是凡人能想象的一切權财與榮華富貴——
而天光墟的鬼市,做的就是這樣的生意。
鬼市正如同一個地下傭兵市場,依靠建立在暗網上的“天光墟”匿版論壇作為聯絡,以數字貨币作為支付手段,隐秘,簡潔,有着獨屬于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和交易規範。
天光墟從中抽取傭金,用以維系一整個龐大且盤根錯節的組織的生存,并兼有餘力,去“幫助”那些尚且掙紮于求生的墟外人。
蔺一則的時代是黑白分明的,一切擺在明面上來談,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而天光墟是灰色的。
這裡準許一切符合規範的委托存在,無論是篡改記錄還是毀屍滅迹——隻要程序符合規定,天光墟一視同仁。
把手裡的煙頭扔進垃圾桶,老陳抹了把臉,悶聲說道:“走了,你還有要說的沒?”
這個時候,沈焉卻忽然說:“等會兒老陳,還得麻煩你幫我看個東西。”
說着,他從兜裡掏出個拇指大小的玩意,遞到了陳慶山的面前。
白熾燈的光芒在其上一閃,顯出了此物的輪廓形狀,那是一枚泛着綠鏽的圓孔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