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過半,日光正熾烈時,蔺和坐在機場出租裡,抵達了燕京西郊的一片别墅區。
下了出租,眼前是樹林陰翳的山道,沿着山麓一路蜿蜒而上,直到隐沒在茂密的林蔭當中。
正值春末夏初的時節,道旁林木大都抽出新芽,長成繁茂的枝冠,蔚然足可成蔭。
山道本是柏油路,卻在山腰處戛然而止,換為一條不甚寬闊的石子小路,一路向着林木深處逶迤而去。
而他此行的目的地,一處名為香山别苑的别墅群,正是坐落在石子小路向着一旁探出的山坳當中。
約莫是在一二年的深秋,謝周二墟先後家變的不久過後,由蔺和的母親做出決定,他們家于是從原來的胡同大院,一路橫跨大半座京城,搬到了這處位于市郊的别墅群。
一是因為此地遠離學校的在地和原先的交際圈,足以給蔺一則一個清淨的環境修生養息,以免觸景傷懷,牽動心疾。
二來,則是因為這處别墅群設施完善,無障礙通道遍布全山,即便乘着輪椅,也能夠在别墅和山道間自由通行。
然而對于蔺和來說,他對此地的初印象卻并不算好。
即便已過去了七年之久,他也仍然記得初次站在這裡的震顫心情。
漫山遍野的紅葉如同燃燒着的火焰,又仿佛是滴不盡的血淚,幾乎灼痛了他的眼球——但他并沒有告訴彼時熬心費力處理家事的母親,他并不喜歡這個地方。
蔺和按了按額角,把過去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驅逐出腦海。
被初夏的蓊郁葉影蔭蔽着,踩着石子兒小徑穿過前庭,他一路來到了主宅的門前。
這道門此刻正堂而皇之地大開着,仿佛早已預料到他的抵達,正馴服地敞露着胸懷,靜候他的歸來。
見到這一幕時,蔺和沒覺出溫馨,反倒像看到了什麼不詳的征兆似的,立馬在心中生出某種頗為緊急的危機預感。
怕什麼來什麼,還沒進玄關,他一眼就望見了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
季雙鶴背對着他,跪坐在一方低矮的桌案前,脊背挺直,雙手置于膝上,面前的實木矮桌擺着一套粗瓷做的茶具。
這地方本是通往客廳的廊道,左右兩邊都是大片的落地窗,因隻作走廊用顯得過于寬敞,便擺上了茶具桌案,作入戶茶室用。
茶室相較走廊高出一階,上置榻榻米,朝外的牆側擺放着藤架,鮮翠欲滴的常青藤攀緣其上,使得日光不便于直接透入,隻能稀疏落進些碎金似的光亮。
季雙鶴便端坐在這滿地金黃當中,形如栖息的仙鶴,坐姿端然而挺拔。
蔺和站在原地,久違地生出一種大考将近卻沒來得及複習似的慌神——他連家門都還沒進,回家的第一道考驗就已然擺在眼前了。
發愣似的呆站在玄關外,蔺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頭還沒想出個萬全之策,正當這時,前方那個靜坐的身影卻是先他一步站起身,向着玄關處探來了目光。
“你回來了。”
季雙鶴說,聲音溫潤,宛若玉器。
蔺和猛地站直了,不敢細想,也無暇細想,聽聞此言,趕忙扯出個笑臉:“是啊是啊,我回來了,鶴哥你也在啊!”
說完,他鞋也沒脫,扶着門框就往玄關裡四下張望,“南嘉呢,沒在這兒?”
“南嘉去後山林裡捉鳥去了,”季雙鶴回答,他眉眼端莊又溫潤,因為眼尾略微下垂的緣故,說話間往往自帶了三分笑意,“她聽說你要回來,就說要過來一起等,等了會兒又嫌無聊,自個兒就上山去了。”
然而看着對方這般柔和的表情,蔺和卻隻覺得心頭一陣一陣地發虛,打着哈哈就道:“可得管管她,再這麼捉下去,别說咱家放養的,這山裡頭的野鳥恐怕都得給她吓死了。”
季雙鶴無奈道:“要是我說了她會聽,那就簡單了。”
他頓了頓,又說,“平時隻有你說得動南嘉,等晚些時候她回來,你再說說她吧。”
蔺和聽着這話,又察言觀色了一番,心裡一面兒有了底,一面兒卻是不由得生出些愧疚的心情。
别的不說,他這番外出,燕京的衆多事務自然是落到了季雙鶴肩上,他反倒還瞞着對方這次出行的真實地址和目的,實在是無奈又不應該的作為。
從七年前的變故算起,蔺和這幾年一直都在學校裡讀書,不算因家事休學的大二學年,本科四年碩士兩年,直到去年才徹底畢業,開始逐步接手學校舊部的一些事務。
而在此之前,蔺一則卧病在床的日子裡,這種種事務幾乎都是由季雙鶴負責的。
季雙鶴長他接近三歲,如今虛歲二十九,家變那年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卻很快就承擔起了重任,将墟内和墟外的一系列事務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過去的七年裡,季雙鶴不光要處理季墟内部的人事,還要同時兼顧墟外的許多事務,然而他這般操勞,為人處事卻總是适度有禮,從不見有半分疲乏之态。
蔺和的父親,蔺一則雖是孤家寡人一個,但即使不算他母親所在的林家,單是這些年蔺一則結識的衆多親朋好友,就足以撐起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了。
而季雙鶴,雖然同他和他父親并沒有實質上的血緣關系,卻毫無疑問,是這個大家庭現如今真正的頂梁柱。
也是因為有季雙鶴在,明明身為獨子,他卻能從燕京衆多的事務中抽出身,橫跨大半個國度到穗城呆上十天半個月,僅僅隻是為了自己的幾分私心和不切實際的妄想。
他這廂還心緒不甯地站在原地瞎想,卻是未料,季雙鶴已經為他沏好了一杯茶在桌上。
眼看着對方向他遞來一道疑問的目光,蔺和連忙拉回神,向鶴哥道了聲謝,換上拖鞋,幹脆直接在榻榻米邊上坐了下來。
食不知味地抿了口茶,蔺和急急忙忙地又問:“我爸呢?他沒在家?”
“伯父在二樓書房,”季雙鶴說着,眼中又挂上了些許笑意,“他這兩天新得了幾盆松柏盆景,恐怕正在陽台上修枝定型吧。”
蔺和點點頭,又小啜了口茶:“那我上樓看看他去。”
他本就心浮氣虛,心裡又念着霍家宴請的事兒,面對季雙鶴坐着總覺得不踏實,當下也不再猶豫,這麼說了聲後,很快便起身朝客廳走去。
季雙鶴聞言也沒留他,隻待他轉過身後,清淡地說了句:“他也在等你。”
蔺和忙着上樓,雖隐隐感覺他這話裡似乎别有深意,卻也來不及細想,心裡琢磨着之前路途中思考的說辭,很快就進到客廳中,沿着樓梯上了二樓。
然而他一路大步流星,腳步匆匆地來到二樓書房門口,卻是不由自主露了怯。
在門口深呼吸幾次又攥了攥拳,好歹安撫下心頭的躁動,他伸手輕輕敲了敲書房的木門,得到應許後方才推門而入。
幾乎是在同時,窗外熾盛的日光一下便躍進他的眼中。
他一時竟有些目眩,在熾烈的陽光照射中,房間内坐着的人也成了個瘦長而黯淡的剪影。
下一秒,那剪影說話了。
“你回來了。”
那聲音這麼說着,卻是和先前季雙鶴的話不謀而合。
蔺和怔了怔,下意識眯了眯眼,方才看清書房内的景象。
蔺一則正坐在臨落地窗的陽台邊上,側對着門,說話時并沒有看向房門的方向。
他略微朝前傾着身,手裡是一把園藝剪,正在為身前一座松柏盆景修枝剪葉。
這話說完,他手上剪子又是一個開合,咔嚓一聲,原先過于茂盛的冠叢中掉下些許幼嫩的針葉,散落着墜到了地面上。
蔺一則旁若無人地做着這件事,他做事時是極其專注的,專心緻志心無旁骛,以至于剛才那句話不像是開啟一段話的序言,反倒像是置于談話末尾的休止符。
他都這麼說了,蔺和便隻能安靜地站在一旁,先前精心謀劃的種種開場白全都打了水漂,他輕輕地掩上門,又站了會兒,方才輕聲應道:
“是……我回來了。”
此言過後,兩人都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