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索片刻,又問,“嶽墟的人能夠瞞過去麼?”
謝昭回點了點下颔:“我會有辦法。”
“行,”周無虞點頭應允,“這樣也好,省得麻煩,周墟也不必再為那些繁文缛禮作樣子了。先等宴請的事情結束,再來商議籌辦礿禮一事吧。”
“不過,”他話音一頓,神色微冷,“如果我們不辦大祭,而後長冬當真出現,又該如何處理?”
謝昭回沉默片刻,卻是反問道:“如果能夠如願避開長冬,你願意舉行大祭嗎?”
周無虞冷笑一聲:“害人的事情,我肯定是不願意再幹的。”
“那就是這樣了。”謝昭回再度點頭,很平靜地說道,“至于後來的長冬,就隻能到時候再想辦法了。”
周無虞敲了敲桌案,猶如自語一般,緩緩說道:“走一步,看一步嗎。”
話說到此,兩人皆已有了共識。因而偌大的議事堂中,一時又僅剩下缭繞的香霧徘徊不去。
寂靜當中,周無虞忽又問道:“話說回來,既然沈焉已經回了謝墟,你之後對他,又是什麼打算?”
猝不及防聽他再一次提起沈焉,謝昭回垂了垂眸,覺得腦子裡還是嗡嗡的。他遲疑片刻,方道:“我還……沒想那麼多。”
他下意識避開了對方的目光,“我這番讓他回謝墟,其實是為了霍家和衛墟的事情。宴請之前,我會讓他離開的。至于之後怎麼辦,那也是之後的事情了。”
周無虞便道:“你不知道他怎麼想?”
謝昭回抿了抿嘴唇:“我沒問過。”
周無虞看他一眼:“如果他想留在謝墟呢?”
謝昭回望着桌上瓷杯,長睫遮住目光,卻是久久都沒有回話。
見他顯出這般極不尋常的模樣,周無虞自然也察覺了對方的抗拒,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他移開目光,很随便地展開雙手,視線随之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今天沒有戴自己的漆皮手套,因而手掌和指腹上大面積的燒傷痕迹便徑直敞露在外,如同龇露獠牙的夜叉,乍一看起來,竟有種令人心悸的兇惡之感。
周無虞卻仿佛絲毫不在意似的,垂眸打量自己的掌心,随口開了個新話題:
“在墟地裡呆久了,有時候也會覺得,和外面的世界,距離變得越來越遠了。”
謝昭回簡單地“嗯”了一聲,沒有多說話,周無虞卻也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回答,自顧自地又道:“這次之前,我已經有快四年沒有離開過墟地了。以前不覺得,但這回再出去,方才感覺到外面的世界變化有多大——”
他伸出手,輕輕彈了彈桌上的線香爐,“相比起來,墟地裡就像時間停滞了似的,除了人事變遷,别的那些五年、十年,不,恐怕上百年都不會有大的變化吧。”
今天不知怎麼的,他像是格外的懷舊,話匣子一旦打開,仿佛就沒有了閉攏的時候。
謝昭回在旁靜靜地聽着,卻也沒有出言打斷他的意思。
或許對于他們來說,這難得的片刻小聚,才是一年到頭裡,唯一能與人交心的時候。
過去在學校裡時,謝昭回和對方并無交集,但依照“她”在學校裡一向的風評,以及沈焉回墟後偶爾提及的隻言片語,他大概知道,彼時的“周無雩”并不是個愛說話的人。
及至回到周墟中,又弑親奪位,恢複自己原本的身份,決定同學校斷交之前,他們就曾見過幾面,然而那時候,謝昭回對對方的印象也仍然是,美則美矣,但冷若冰霜。
上三墟之間的利害關系可謂是休戚相關,故而自那之後,有着家主身份的兩人自然也見過數面,商議一些墟中必要的事宜。
彼時謝昭回尚才十七,又同時掌握謝嶽二墟的玉韘,哪怕天資聰穎,也難免有獨木難支、難以服衆的時候。
何況,不論手上掌握的玉韘,單從個人對外展現的氣魄來看,他都不像個能夠上位的掌權者。
這時候,正是周無虞出面,以武力做震懾,幫他穩住了墟中的種種局勢。
謝昭回不是不知感恩之人,有心表達謝意,然而即便如此,當面相見的時候,周無虞也仍舊是冰冷而不親人的。
即便是在議事時,對方也是一副“有事說事”的态度,鮮少像如今這般自然親近,甚至還主動同他,談起自己的心事來。
回想起來,應當是從約莫三四年前起,對方卻像突然轉了性子,就算沒有什麼大事,也會時不時地到謝墟裡來,四處轉轉,或是小坐一番。
甚至有時候,對方還會同他說說閑話、追憶一番過去,亦或是拉拉家常。
若是讓上三墟的墟人得知周無虞居然還有這般模樣,恐怕都會大跌眼鏡吧。
謝昭回既覺得有些摸不透其中緣由,然而盡管不能完全交心,有一個能體味彼此處境的人,對于他們來說,也是個莫大的安慰了。
畢竟在絕大多數墟外人眼裡,他們這兩位上三墟的繼任者,都是背信棄義、薄情辜恩之人。
謝墟這方還罷,在一二年的家變事件裡,非要論起來,倒還說得上是個貨真價實的“受害者”。
隻是把家變事件怪到學校身上,當真莫名其妙,完全是在遷怒了。
而周墟,或者說周無虞本人,作為曾經受恩于蔺一則和學校的學生一員,卻在目的達成、入主周墟過後,反手就把學校當成團廢紙扔開,如此之舉,就實在令人不齒,簡直就是忘恩負義了。
然而隻有在場二人知道,當年那兩起家變事件背後的來龍去脈,以及最終做出同學校斷交的決定,其中更深層的那些緣由。
在過去向墟外開放的二十年裡,上三墟的上一代掌權者接連身亡,到一二年時,可以說是全軍覆沒、無人生還。
當中的原因和内幕,遠比墟外人以為的要多得多。
現如今上三墟本家皆人丁凋敝,能理事的直系血脈,就隻剩下他們二人了。
好在墟中人本就不多,加起來也不過數萬人口,管理起來并不算難事。
反倒是當年謝墟本家人丁興旺時,各自心懷鬼胎,互相之間紛争不休,鬧得墟中可謂是不得安甯。
說句不動聽的實話,在尋常的上三墟墟人眼裡,恐怕在如今僅有兩名掌權者的管理下,反而覺得日子比以前清淨了許多。
周無虞這時似乎又說了句什麼,然而謝昭回神思不屬地聽着他的話,面上倒仍舊點着頭,思緒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回到了高聳的金玉峰當中。
他同沈焉間的“對峙”被對方的突然到訪打斷,盡管謝昭回對此覺得慶幸居多,但同沈焉之間,那尚未解決、暧昧不明、不清不楚的情狀,反而更是凝成了他心頭一顆小小的疙瘩。
他本來就是個心神不甯、坐立不安的狀态,先前周無虞要同他談正事,他倒還可以收斂心神,說起接下來的籌謀和打算。
然而到現在,對方轉口同他閑聊起了瑣事,謝昭回自然就沒法專注傾聽了。
孰料就在他走神之際,周無虞忽然話鋒一轉,卻是問道:“對了,我能見一面沈焉麼?”
謝昭回一瞬間猶如被洞穿心頭的所思所想,險些再度流露出驚惶失态的神色。
他略一定神,而後才反應過來,周無虞說的具體是什麼。
他在腦中回想最後離開時同沈焉的“約定”,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遲疑許久,方才問道:“你要見他……做什麼?”
“我們之間有合作的關系,不過我和他之間也有,”周無虞說,“各算各的,互不幹涉。”
他看了一眼謝昭回,“還是說,你怕我會跟他透露什麼?”
謝昭回抿着嘴唇,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話一般,久久沒有作答。
這時候,周無虞很快又開口了。
“放心,要想能同人保持長期合作,自然是信譽最重要。”
他笃定地說,“該說不該說的我都有分寸,你不想透露的那些,我也不會洩露出去當作籌碼,不過,我還有要問他的事情,必須得同他見上一面。”
他稍作一頓,“如果你實在不放心,也可以同我一道前去,也不會影響我什麼。”
謝昭回再度一抿嘴唇,略顯艱澀地開口:“……不必了。”
他微微颔首,起身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他。”
周無虞擡眸,似有所思地看他一眼,卻也沒多說什麼,也跟着起身,同謝昭回一道,向着議事堂後的升雲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