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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聞此言,謝昭回心神方定,對方所問恰中他下懷,正是他此刻最有把握,也恰好想同人相談、梳理一番思路的話題。
他略一颔首,調整心緒,有條不紊地同對方講起自己的計劃。
“除去霍子越之外的暗線,都已經安排好了。”
周無虞便問:“怎麼說?”
謝昭回詳細解釋道:“下個月的霍家宴請上,約有四分之一的衛墟人守衛,都是不願服從霍家管理、另有擁趸對象的人。雖然隻有四分之一,但如今的衛墟人心渙散、群龍無首,等到陣式啟動,這些人站出來,聽從蔺和的指揮,其他衛墟人要麼順勢加入,要麼茫然失措,局勢隻會倒向他們這方。”
周無虞沉吟片刻:“你說的這些衛墟人,可靠嗎?”
謝昭回再度一颔首:“一四年之後,衛墟落入霍家掌控當中,有一部分不願服從其管制的墟人離開墟地,遠走香島,多年未曾回到墟中。他們擁趸的對象,是一名在衛墟本家滅門之前,僥幸逃脫的本家人。”
他頓了頓,“那是個女孩,我和她自幼相識,年歲十分接近,之後進了學校,也恰好是一個班的同學。在她離開衛墟之後,我們仍不時會有聯系,互通近況。這次霍家宴請,我安排的那些衛墟人,都來自于她的麾下,都是可以信任的對象。”
說到此,謝昭回飲了口茶潤喉,方又繼續道:“在過去的兩三年裡,這些在她麾下的衛墟舊部,陸陸續續來到穗城,靠着各方面的關系,逐漸滲透進在穗城的衛墟人中,在榮園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一來,這些人以前都是同鄉,其他衛墟人隻會當成是落拓的老鄉前來投奔自己,不會對他們的目的起疑。再來,穗城以往不是霍家布局的重心,所以兩三年時間,足夠讓他們取得高層信任,甚至進入榮園的核心位置。”
他頓了頓,“如此一來,在六月将臨的霍家宴請上,這四分之一的衛墟人,都可以說是我們的助力,而不是阻礙。和霍家治下的衛墟人不同,這些人要更有組織和凝聚力,等到宴請當天,事發之際,我想你也能看出來。”
周無虞緩緩地一點頭,忽然又問:“你确定是想讓蔺和,去做那個接任的角色?”
謝昭回再度一沉默,方道:“這是最好的選擇了。”
“因為學校,”周無虞話音一頓,“還有蔺一則……蔺校長的原因?”
“不光是這樣。”
謝昭回微微垂眸,“幾年前,我曾經到燕京,同他見過一面,也和他聊了很多事情。後來我想,由他來做這個角色,無論從身份、觀念還是性格上來說,都是最适合的。”
周無虞沉默片刻,面上神色變幻不定,許久方道:“那五墟和當年家變的真相,你也決定好要告訴他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謝昭回說,“不過,等時機成熟後,我會親自告訴他的。”
周無虞又沉默了一陣,微微皺眉,道:“我不贊同告訴他全部真相,不過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現在還不到讨論這些的時候。一切都要等霍家宴請後再做定奪。”
言罷,他又問,“話說回來,霍子越那邊,你又是怎麼打算的?”
謝昭回點點頭,甚至沒有半分思忖,便流利應道:“到宴請開始,還有大約三周的時間。霍子越隻不過才十九歲,又在家中長久沒有情感寄托,沒有處境相似的朋友,也沒有能夠相信和倚靠的長輩,但在榮園的那一局中,我把這些都向他提供了。”
他笃定道,“三周時間,要讓他對蔺和敞開心扉,我想不會太難。”
倘若不是他此刻面色仍然帶着些潮紅,依稀還能看出剛才的狼狽之态,這般冷靜而熟稔的話語,落入随便誰的耳中,恐怕都會以為是個老謀深算的謀士,利用起人的感情絲毫不帶手軟。
一路聽到這兒,周無虞便若有所思地擡眸,往他面上掃了一眼:“我以前剛回上三墟的時候,也見過你和沈焉幾次。我那時候覺得,相比起沈焉,謝嶽二墟由你來繼承,不是個好的選擇。眼下看來,是我看錯了。”
他年紀不過長謝昭回三歲不到,眼下卻一副過來人的模樣,很有些前輩在看後起之秀的意思。
謝昭回一時竟有種錯覺,好像在面對自己的哪個叔叔長輩似的。
周無虞又問:“需要我做什麼嗎?”
謝昭回略有遲疑地垂下目光,對于來自他人直白展露的好意,心中一時升起一種近乎無所适從的感受。
不管從什麼角度來說,他都覺得,近來的幾次相談當中,周無虞都未免有點兒太關心他了。
他略一猶豫,還是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在榮園安排的人手已足夠多,等到宴請開始,基本都會全盤暴露,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再用。如果你也牽涉其中,那以後反而會更難再安排新局。”
“好,那就這樣吧。”
周無虞點了點頭,又向他允諾道,“宴請那天我也會去,要是有什麼變局,我會盡量搭把手。”
話說到此,他便也不再多言,終于切入了今日的正題。
“今年的夏礿禮,蔔卦算出來,是在什麼時候?”
周無虞說着,眉頭不由一皺,“周墟畢竟就是做這個的,都到了五月下旬,還沒有消息,要是再拖下去,墟人也會覺得不對勁了。”
“九月上旬。”謝昭回說,“等待宴請結束再開始籌辦,也不算晚。”
“九月上旬?”周無虞敏銳地覺察了問題所在,“以前沒有這麼晚過吧。”
“……是。”
謝昭回沉默片刻,方才低聲道,“但今年二月起,墟外出現大量的紊亂時隙,這本身就是一種不詳的征兆了。”
“嗯。”周無虞應了一聲,自然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抱起手臂,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卻是說道:“這一年的礿禮,會是關鍵的轉折點。要是不成,照這個紊亂時隙出現的情況,‘長冬’恐怕就要來臨了吧。”
謝昭回點點頭,算是默認了。
他二人語氣皆水波不興,十分平靜,話中卻是暗含了一個上三墟千年以來、一直對外隐瞞的重大秘密。
倘若在場有但凡一個上三墟之外的外人,恐怕都會被這一機密當中蘊含的信息量所震撼。
和墟外人以為的不同,墟内和墟外,實際上本是一條線上的螞蚱。
墟外的時隙,同五墟當中的月令更替、時節變換,乃至所謂“虛域”的出現,皆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而所謂的“紊亂時隙”,實則不過是墟内“長冬”将臨、災難頻發,在墟外外現出的征兆而已。
然而這等機密,關系到墟中每七到十年一屆、至關重要的“大祭”,故而隻有在上三墟中才有所記錄,且隻有三座墟地中的核心人物,才有權限閱讀相關記載。
同墟外人來往密切的季衛二墟均不知曉,墟内和墟外,似乎并不是像衆人所想那般獨自運轉、完全分離,相反,而是有一層彼此幹涉、彼此牽連的關系在!
數千年來,這個秘密都隻在上三墟的核心人物中世代相傳。
而眼下在場的兩人,正是這等“天機”的直接掌管者。
兩人皆沉默良久,謝昭回又啜了口茶,微微蹙眉,方才道:“而且按星象推斷,今年的夏天,還是墟中‘大祭’舉辦的日子。”
周無虞神色不明地再度一點頭。
大祭,又名禘祭,是五墟中最為重要的一項祭祀。
如果說對于四季的祭禮已逐漸演變為一種習以成俗的節日,而所謂的“禘祭”,則是貨真價實的祭祀。
“貨真價實”的意思是,這場祭祀遵循殷制,當中必然會有犧牲者,且不會是簡單的一個兩個。
禘祭之名,取自墟外殷商時祭祀天神和祖先的儀禮。在墟外,這是隻有天子才可以舉行的隆重典禮。
在五墟中,禘祭每七到十年舉行一次,具體的年份需要嶽墟人宵觀星象,再多次占蔔後才能确認。
等到禘祭最終确定,會由謝墟知會季衛二墟,并将祭祀所需的祭品交到平二墟手中,及至禘祭禮儀開始時,周墟人會是禱祝的司祭,謝墟則作為護法及督管者,季衛二墟隻需遵從安排,先在墟地中閉門吃齋七日,而後再依序舉行祭祀禮儀即可。
因而禘祭此儀,可以說完全把握在上三墟的手中,過去作為“平二墟”的季衛兩墟,在祭禮中完全沒有置喙或是插手的權力。
禘祭此事,在五墟中是嚴禁外傳的絕密。
哪怕是在同墟外交好、學校興盛的那十年裡,墟外人對于所謂的“大祭”也知之甚少,甚至連名字和具體時間都不怎麼清楚,隻知道墟中似乎有着十分重要的祭祀儀式,這儀式和每年的四時祭不同,是墟外人連旁觀都不被允許的重大機密。
眼下此刻,謝昭回向另一人提起此事,兩人神色話語之間,都隐隐帶了點兒諱莫如深的意味。
“所以你怎麼想?”周無虞很直接地就問,“這次的大祭,是幹脆不舉辦,還是走走流程,裝個樣子?”
謝昭回垂下眼睑,聲音莫名顯得有些幹澀:“我的想法是,不公布今年會有一次大祭。大祭七到十年才有一次,這才剛到第七年,就算今年隻舉辦礿禮而不是禘祭,墟人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
“既然是禘祭,”周無虞問,“今年不會有鲲潮麼?”
“詳細解釋的話會很複雜,”謝昭回說,“不過,自我從嶽墟找到的典籍中看,鲲潮和禘祭并不是捆綁的。隻不過以往數十年裡,鲲潮和禘祭碰巧一起出現了數次,所以不少墟人會以為鲲潮的出現,即是等同于這一年會有大祭。”
周無虞沉吟道:“這麼說,既然今年不會有鲲潮,倒是适合不公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