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隻當季塑是酒醉兩眼昏昏,不識眼前人,但染珵漆的舉動未免也古怪了,方才她舉燈在前,分明從他一向淡漠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絲難藏的殺意。
她靠近他,如同法官般一步一步将他逼至牆角,屋裡很黑,她手裡的、也到了命末,微弱光芒下,染珵漆不可遏制地後背撞上了牆,悶聲在小屋裡響起,像耳邊平地起雷,他擡起頭,極近地,對上瑄墨的眼睛。
“你剛才是想殺他滅口嗎?”
“你同酒莊夥計說你們認識,那根本不是為脫身謅出來的胡話。”
“還有你這副身子,其實根本不是什麼炮灰,說,你有什麼把柄捏在他手裡。”
燈刷地舉起,火光抛上他的眼眸,他額前附着起一層薄汗,隐隐泛着微光。
染珵漆嗫嚅着嘴唇,終于開口,
“你想聽實話嗎?”
“當然。”
他眼睛向下瞟了一瞬,随即擡起,染上堅毅之色,仿佛已從糾結猶豫中脫身,做好了打算。
“我其實,和他有仇。”
瑄墨茫然。
她細細盯他片刻,覺得他似乎沒說假話。但又想起方才他那般藏,現在又如此坦然托出,屬實奇怪,心下狐疑不斷,隻好乘勝追擊,“有仇?那你姑且說說,你們到底有什麼仇。”
若是編故事,支根末節講清楚,還怕不出破綻?
染珵漆正要說話,院外突然傳來木栅門打開的聲音,他側移視線,看到瑄墨背後的窗戶,風撩起的薄窗紙下隐約透出來的燈籠光。
“有人。”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瑄墨,眼睛在四處搜尋,終于找到一處櫃子,不由分說将還在狀況之外的瑄墨塞了進去,随後自己跻身進去,“藏起來。”
站在空間不小的櫃子中,瑄墨好奇臉。
“誰來了?”
她方才一心都在等着聽染珵漆怎麼狡辯,确實沒聽到聲音。
染珵漆擋住她企圖鑽出櫃門的腦袋,反手輕合上櫃門,擡手朝她做噤聲的動作。
與此同時,外頭兩人已行至小屋門前。
簡裝素衣,行走袍下卻露出價值不菲的軟底雲絲繡鞋。
來人正是崔耘喜和她的貼身婢女春黛。
春黛接過小姐手裡的提燈,低頭吹滅放置一旁,又将自己那盞往門前提了提。看着小姐白嫩的手伸向已有鏽紋的門扣,她的神情瞬間緊張起來,似是哀求的聲音傳進門縫,
“小姐...”
崔耘喜回過頭,卻是眼神堅毅,“春黛,你在門口守着,小姐我的幸福可就托舉今日了。”
“小姐、可是...”
“沒有可是,我已做到了這一步,再如何也回不了頭了。”
門前兩道身影就着燈籠光來回糾纏。
片晌,吱呀一聲,輕巧的竹門便被推開來。
靠在後牆處的櫃子乃是榆木所制,此屋地處山坂,頗有陰潮,小屋雖然日日有人打掃,但城中雇來的婆子夥計多是白日來,白日不點燈屋裡暗,難免忽略掉一些細節,這就導緻這榆木内裡生蟲不知,早将這背後一面人瞧不見的位置蝕得面目全非了。
瑄墨便是透過正面櫃上零星的蟲眼見到了夜半進門來的崔耘喜。
隻見她鬥篷加身,裹得一絲不漏。
到了床邊便開始松衣解帶,直至上身剩件水綠肚兜,最後竟然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豁!”
她脫得實在快,瑄墨簡直沒有反應過來,一時閉眼,大腦一片空白,忘記自己此時身在何處,一聲驚叫溢出唇齒。
正濃情蜜意準備摟上季塑的崔耘喜吓了一跳,她捂緊胸口驚跳起來,一對杏眼驚措無比,飛快掃視周圍,很快鎖定了離床邊不遠的木櫃。
“誰在那?”
灰暗的櫃中,瑄墨的嘴被旁邊伸來的手捂得死死的,她手裡捏着那盞熄滅許久的手燈,此時正扣在櫃壁上,穩定支撐着她半蹲貼櫃的别扭姿勢。
崔耘喜摸到了小桌中央放置的小燭台,撈出床闆夾層裡的火種,擦亮,點燈芯,火光瞬間打亮了她的臉。
警惕,慌亂。
她甚至沒想起來要多穿件裡衣蔽身,便着急地将腳半塞進了鞋裡,蹑手蹑腳地靠近那隻掩藏在黑暗之中的櫃子。
就當她舉起燈燭,伸手快要觸及櫃門時,突然,從牆後角落跳出隻老鼠,長尾灰身,足有兩個拳頭那麼大。
它避開人,向前沖竄,發出類似驚叫的“豁吱豁吱”聲,一溜煙鑽進對面牆角的牆縫裡,消失不見了。
崔耘喜自小在汴州的大宅裡長大,養尊處優不識庖廚,見此晦物,反應過來時手裡的燈燭已落地,她腳軟斜靠着櫃門,低低喘着氣,額前細汗滲出。
是老鼠。
那聲音原是老鼠發出的。
她這般想着,撿起了地上摔得粉碎的燭身,撐起身子回到了床邊。
光滑柔軟的絲绫滑過季塑的側臉,他覺着癢擡手抹了把臉,崔耘喜便趁機往他懷裡鑽了鑽,貼緊些,仿佛方才因受驚生出的寒意都驅散不少。
“跟着我,斷不會讓元郎吃半點苦。”
月挂梢頭,蟬鳴幾見。
屋内兩道酣眠聲漸漸均勻起來。
櫃身有半米多寬,空間還算寬敞,瑄墨站累了,便蹲了下來,順便扯扯站得筆挺的染珵漆的衣角,用嘴型道,“累了就坐會。”
如果隻有,來回穿梭都無妨,可是多了一個堪比雷達時刻如驚弓之鳥的崔小姐,看她那架勢,是準備再此過夜。
他們多半得在這櫃子裡待上一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