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即手一揮,窗前猛然拔高的身影頓時栽了下去,發出重重一聲悶響。
他松了口氣,邁進屋,伸手把桌上的燭火掐滅了。
正值冬末春,卯時天仍黑着,屋内雞舍裡,公雞扯着嗓子鳴叫,林間應和幾聲野狗狂吠,鳥雀從樹梢驚起,連帶着茂密的枝葉都在亂顫。
染珵漆起得早,和季塑收拾好出門那會天還沒亮,村裡草屋裡泛起火光,炊煙将才升起。
他站在小院門口給睡眼朦胧的男人塞了一小塊銀子。
男人頓時眼睛一亮,困倦全無。
要知道這足足頂他們兩畝田的收成。
他喜滋滋地側耳聽染珵漆要他幫的忙,面上表情變幻,心裡罵他傻子邊将銀子揣進了兜裡。
瑄墨一出門,便見門口圍了好幾個村裡的女人。
為首的就是那個收了染珵漆銀子的男人的娘子。
她方才驚醒,發覺屋子裡的人都不見了,這才想着出來瞧瞧,還沒搞清楚狀況,便被站在門前的女人拎了一把。
“還不快走,就等你一個了。”
女人身上沾着油漬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下,想來剛做好早飯就火急火燎地出了門,她皺起眉一邊打量瑄墨,一邊朝那山頭看了一眼,大聲嫌棄道,“男人都出門了,你還睡在榻上,怎麼有這麼懶的姑娘,真不像話。”
瑄墨低頭看向她手裡拎着的那隻明晃晃的燈籠,不禁有些傻眼。
這才幾點?
她正想掙紮就被女人扔在隊末帶到了山下。
隊末面善的女人自然地撈住她,還以為她這傻愣模樣是因為她男人沒說清楚事,便好心地湊到她耳邊,含着笑輕聲解釋,
“你男人使了錢的,姑娘,你就放心跟着俺們。”
鎮上西北角有個茶攤,離村裡不過三裡路,裝潢破落,老闆是個三四十歲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其貌不揚,臉上有道很長的刀疤,據說曾經是戰場上回來的兵,為了銀子和仙都的富商少爺換了簽,來這裡也才三年。
身邊沒個心細的伴兒,鋪子拾掇得一塌糊塗,卻是煮得一手好茶。
這些都是她接下來零星聽到的。
岩頭村四面環山,耕作采賣主要靠男人,女人平時隻管三餐、養雞喂鴨,一年到頭不怎麼下山,聽過的八卦少得可憐,隻能将那些爛熟于心的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
刀疤老闆的茶攤離商道很近,這裡常有外來的商戶車馬,或是用錢财買了短通令的本地貴商,商業流通,往來頻繁,朝中便派了官兵日夜巡此道,營地就駐紮在城外不遠處的小山坡上,聽說他尚有兵家情懷,因着那群心地好的小官常來這裡歇息喝茶,所以賣的茶和點心很便宜。
這也就造福了這周圍的人。
岩頭村的七八個農婦圍坐茶攤角落裡,積垢的矮桌上正擺着兩盤被扒亂的瓜子。
攙了瑄墨一路的女人坐在她邊上,見她略有拘謹,便掏出帕子給她細細擦了案面,接着放上杯熱茶,憨厚朝她笑笑。
“俺叫席娘,住在村東面,離元公子那屋遠,姑娘來了幾天也沒見過面,但你不用害怕,俺們都是良民,好相與的。”
“瑄墨。”
瑄墨朝她回以一笑,隻是端起熱茶還未到嘴邊便狠狠打了個噴嚏,手上的茶差點蕩到了桌上。
席娘被她吓得夠嗆,手比腦快伸手便接,而後又急急地縮回了手。
她長納一口氣,“這茶水可燙得很,還好還好,姑娘這細皮嫩肉的,燙壞了可還了得。”
坐在外頭的女人伸手抓了一把香瓜子,抻起身子視線穿過人群投向雨幕中模糊的泥道,忽然見景觸情,想起些什麼,眉梢漸染上稍許愁色。
“閻老頭一死,城裡又要來新人了,真是倒黴催的,偏生這個點來,要是分到東邊還好,要是去了西邊,這不上趕着送死嗎?”
她呸呸吐着嘴裡的瓜子殼,扭頭看向席内,問了一句,“家裡東西都備全了嗎?”
牛嬸坐在她對面一擡頭正好同她對上,席間沒人接話,她看着眼色犀利體态壯碩的女人,身體不禁打了個冷顫,隻能低聲硬接話茬。“都備了,前幾天俺上街買了白燈籠,足足八隻,精細着呢...”
牛嬸是個欺軟怕硬的主,看到村裡不好惹的女人就抖得像篩糠。和瑄墨那日在門前看到的潑婦簡直大相徑庭。
村裡的女人看慣了她這樣子,眼中已經沒有了憐惜,隻剩下愚弄與鄙夷。
同坐在桌首的女人啧了聲,自然地接了話頭。
“你這不廢話嗎,鳳娟。”她喝了口熱茶,嘴裡的瓜子渣便順溜着喉嚨滑下去了,“就連關婆子那孫倆老娘我都畢恭畢敬地請下窖去了,這不,這兩天還嫌飯菜不夠葷腥,鬧脾氣使我漢子掏錢子買肉呢,你說她一把年紀了,還不消停點。”
名叫鳳娟的女人眯眼嗆她,“誰叫你家報忠受過她老頭的恩呐,那老婆子可是把你相公當親兒子了。”
“哎呦,你可别提了。”女人皺眉一拍案,耳垂上年久發黑的銀耳飾跟着晃了一下,“陳谷子爛芝麻的事,都多少年了,我家裡有少照拂他老少兩口子嗎,我漢子老實,老娘可不是吃素的,要是瞪鼻子上臉來作踐,那些妖怪一來,我一準給她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