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塑跻着鞋子推開了門,邊走着邊擡手撥頭上的稻草根子。
不遠處,染珵漆半躺在地上,一副半身不遂的樣子,可憐地捂着胸口,虛弱出聲,“小師父,你試也試了。”他艱難地撐起身子,帶霧的眼眸怯懦地盯着乾坤,“要是再來一道恐怕我這身子可受不住。”
說着擡手掩口輕咳了幾聲。
鐵打的演技,在手忙腳亂扶着他的瑄墨身上十分受用。
無視乾坤震驚得已然呆滞的神色,她愠色着臉,扭頭狠瞪着罪魁禍首,罵道,“你怎麼亂打人呢,誰許你的權,哪家的霸道教養?”
乾坤指着自個兒支支吾吾地“我”不出第二個字,憋紅了臉,片刻嗐聲甩了把緊袖。
不知怎的,那句可不要被他騙了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就這麼個僵持之境地,院門外突然有人匆匆跑來,邊跑進院子邊就氣喘籲籲地叫開了,“小師父小師父,章法師招您回呢!”
乾坤回頭,那人正至跟前,扶着膝蓋一手擡至半空又落下,斷斷續續地說,“是那甫家醫館,甫老爺子……”
他話還沒說完,忽覺頭頂刮過一陣風,将那黢黑的黑影都捎走了。
一擡頭,哪還有小師父的身影。
聽到甫家醫館,乾坤當即臉色大變,一股涼氣自腳底竄到了天靈蓋,條件反射地,拔腿便向鎮上去了。
那報信的小厮緩緩直起腰來,臉上還挂着疑惑的神色,他抹了把額汗,皺着眉好半天才想起來甫家醫館那小學徒天冬乃是小師父的手足兄弟。
他猛地一激靈正巧和檐下走出的小元公子對上。
“你不跟上嗎?”
季塑擡手指了指他身後,他方才恍若夢醒,急急追了出去。
最近城裡鬧妖災,搞得人心惶惶的,他已經好久沒睡個好覺了,時刻繃着根弦,腦子都不太靈光了。
那日甫大夫身上的妖氣并未去除幹淨,乾坤一走,當晚甫大夫又病倒了,據說是倒在自個抓的藥浴裡,天冬就去隔壁拎個熱水的功夫,他就沉底了。
撈上來時面中烏青,額上發黑,連嘴唇也是抽光了新血般地發紫。
他一道中邪的模樣,恍惚睜眼那陣便開始不住地吐胡話。
章法師從他的腳底下拽出了一大團黑氣,落地便成了堆白花花的黑水虻幼蟲,咕湧蠕動,汲滿活氣,在一圈不小的符陣中亂竄。
看得圍觀的人一片惡寒,本來往前抻的頭紛紛縮了回去。
這東西繁衍速度驚人,說不定已經泛濫了。
章天錫面色凝重,見乾坤趕來忙取了他随身攜帶的指妖尺,召集了這些天來過甫家醫館與甫望津有過接觸的傷患,一一排查。
好在,無一人中招。
十幾個城東百姓聚在醫館後院,這尋妖抽氣一套流程下來,天已擦黑,幾個時辰,衆人隻食了些帶在身上的糕點,饒是緊張過度,沒一個覺着餓的,在番州這地,這些東西大夥都太熟悉了,卻始終不能以輕松視之。盯着那直哒哒指人的鐵指啪地落下,一個個方才松了口氣。
章天錫叮囑他們,妖蟲尚小看不清人,但識得味道,這幾日定要緊閉門窗不出戶,差人在門前撒一圈味重的驅蟲粉。
衆人如鳥雀散後,醫館又恢複平靜,門前竹簾蓋下,隔絕了街外三兩路過的腳步聲,甫大夫被抽了氣還未緩過,此時正在偏房靜憩,屋外三人圍燈坐着。
章天錫滿臉疲色,樹梢上月影撫下,着他半邊臉,此時莫名有些透地發藍。
他抿了一口溫茶,好半晌才掐着沙啞的嗓子偏頭問乾坤,“徒兒,你此去岩頭村可有收獲?”
乾坤捏握着那指妖尺,為難地搖了搖頭。
章天錫忽地笑道,“意料之中。”
他那日算出城東醫館這地冒着蓬勃的妖氣,乃是三股齊下,再三确認的,絕不會有誤,眼下卻發覺那妖氣實為兩股,同根同源,一股自那趙萬賢離開醫館,便同他進了巷子,取命已遁,一股卻是不着痕迹地藏匿起來了。
這般好手,必是有高人助之。
“師父,徒兒是否要再去一趟岩頭村,将那人帶回來。”
章天錫擺擺手,卻是拒絕,“不必,你留在這吧,陪着你小弟,他師父還躺在床上未醒,你不在,他睡不安生。”
“那那妖氣……”
章天錫行至門前,一手已推開了後院繁重的木門,頭未回,隻頓道,“明日再說。”
乾坤在小院裡坐立難安,看着天冬端了驅蟲湯藥替甫大夫一遍遍擦身,每隔一柱香還得擡起他師父的腳底瞧瞧有沒有溢黑,眼下生生熬出了團黑。
他走不得。
眼下還不知道這座城還有多少人正在暗中遭殃。
兩樁命案迷霧重重,城東都已經開始死人了。
隻怕那妖日益精進,早已不似當年,往年隻需待它們攻城時藏到地下就可避禍,如今局勢卻不容樂觀,那些地面上的妖族主力軍還沒動作,法力微薄的地妖已開始無孔不入,攪得此地不安。
而他們,甚至不知道趙萬賢身上的妖氣從何溯源,也不知道甫大夫腳底的妖氣是何時侵入的,若真是那閻三未燒前轉移的邪祟,那岩頭村豈不是很危險?
他恨不得自己現在速習分身之術。
萬般無法,他隻能祈禱今夜平安,待到甫老先生無恙渡過今晚,明日他和師父能順利拘到那股作亂的妖氣,這樣至少情況不會太糟。
殊不知,上天戲人為趣,怕什麼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