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副官拎着陳阿三,站姿筆直:“小——啊不,師座,這臭流氓怎麼處置?”
“送警察廳。”
“好嘞。”胖副官一把扛上陳阿三,被他稱為師座的男人淡淡瞥向樂樂,側身讓出通道,口吻亦是清冷如雪:“吳小姐,我送你回去。”
樂樂訝然:“你怎麼知道我姓吳?”
胖副官剛要要擡腿走人,聞言就回頭嘿嘿笑道:“吳小姐芳名滿杭州,咱們雖是外來的兵魯子,眼力價還是要有的,正好師座午後也要去你們吳公館做客,一道捎走還能蹭頓便飯。”
樂樂前幾日聽吳一窮提起過,如今掌管着杭州城的是北伐軍一二九師,師長名諱張起靈,他手下有一副官姓王,綽号王胖子,想必正是面前一胖一瘦的兩人。
王胖子話講的滴水不漏,末了又對她笑出一排友好的大白牙,讓人無從拒絕,樂樂隻得點頭謝過。
行伍之人身上往往都有抹不去的兵戈氣息,從王胖子的行事做派就可以窺得一二,張起靈卻完全沒有類似的殺伐之氣,他立于牆下,淡的如同一縷風痕,像是不存在于世間般。
轎車停在街口,王胖子将陳阿三丢給一名小兵,讓他去歸置,樂樂看一眼不遠處的家門,走路隻用十多分鐘,她想提議步行過去,可是轉念一想,張起靈如今是杭州城的最高指揮官,自然不好在街頭招搖過市。
于是她緊閉雙唇,半個字都沒蹦出來,由得王胖子替她打開車門,落座後她向王胖子道謝,規規矩矩稱他王副官,後者打着方向盤,大大咧咧道
“不用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背着人的時候我也不管師座叫師座,做做樣子而已,看你年齡最多十七八歲,不介意叫我胖哥就行。”
王胖子開着車,嘴上滔滔不絕:“我們在廣州待過一段日子,你哥和你弟我都認識,吳邪還好,挺爽快一小夥子,你弟弟木安一天到晚陰着張臉,一副誰欠他百八十萬的樣兒,也就咱們師座和他聊得來,我不行,我看他這樣我就想削他。”
聽到他們竟和吳邪哥倆打過照面,樂樂驚訝的張張嘴,不過想起國民革命軍和黃埔軍校的牽扯,轉眼又釋然了,她笑着附和,嚴格執行家父面對貴客要“裝乖賣傻”的囑咐。
車程比腳程要快得多,樂樂還未适應行車的颠簸,王胖子就熄火一步踏到地面,又替她開車門請她下車。
後來吳一窮夫妻倆看到“貴客”提前上門,還跟在自家閨女後頭,雙雙驚異的呆了呆,王胖子在外面便是張起靈的第二張嘴,當下絮絮叨叨講出來龍去脈,吳一窮才偏頭一瞪樂樂,又笑着将人迎去廳堂,吳夫人一面趕緊吩咐廚房加菜,一面煮水泡茶待客。
——
吳夫人臨危不亂,在談笑間将飯菜布置的妥妥當當,一餐飯食吃的賓主盡歡,王胖子拉着吳一窮暢談杭州飲食文化,吳夫陪坐,茶是一杯接一杯的灌,大有要侃個天昏地暗的架勢。
衆人言笑晏晏,樂樂看張起靈着實寡言少語,趁他們喝茶的間隙,她提出想帶張起靈去後花園散步消消食,吳一窮剛要呵斥她不懂事,就被張起靈起身的動作噎回喉頭,他對吳一窮颔首緻意,轉頭看向樂樂,聲音淡若杯中清茶:“有勞吳小姐。”
初春時節,花開還需一段時日,好在青翠的綠葉分外茂盛,随處可見常春藤與葡萄藤的架子,有些攀附在籬笆上,被涼風吹的簌簌而動,屋檐下吊着風鈴,風勢一大就會叮鈴鈴地響。幼時他們總在花園嬉鬧,你追我趕,伴着清涼的風,伴着清脆的鈴,跑過春夏秋冬,時間便如流水般淌過。
長大後,花草樹木仍舊還是兒時樣子。
年年歲歲花相似。
樂樂帶着張起靈在陰涼處略略散一圈,見日頭愈發濃烈起來,兩人便在涼亭小坐。
張起靈言語不多,表情更少,幸好樂樂并不是會冷場的性子,她指着花園的角角落落,與他講述自己記憶裡的杭州城。
微風不燥,偶爾有傾斜的日光落進來,映着她一雙晶瑩透亮的眸子。
張起靈還記得吳邪的模樣,雖是兄妹,眼前的姑娘與他長相其實并不相像,不過令他印象尤深的是,無論是從吳邪眼底,亦或是從樂樂眼底,他都能看到同樣的色彩。明亮而又鮮活,像是被春天吻過的眼睛。
“小時候我哥經常跟我搶書看,是小小的一冊連環畫,畫的大多是水浒或者西遊記,但是父親不允許我們讀閑書,我們就隻能悄悄藏在被窩裡,你看一天我看一天,我記性比他差,如果哪天作業多,我就會忘記找他要連環畫,他常常不提醒我,自己偷着看。”
樂樂望着滿園春色,時不時側頭看一看張起靈,講到情濃處,她會不由自主的笑出來,眼角盛着微光,聲調也跟着一跳一跳,她情緒鮮明,開心與不開心都寫在臉上,瑣碎的小事娓娓道來,卻不會讓人覺得厭煩。
“我弟就不會這麼幼稚,他總是安安靜靜的,時常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我們倆,不過他喜歡我爺爺養的狗,我們玩鬧時他會去狗場幫忙,後來有一隻爺爺最愛的狗被父親接回來養,叫小滿哥,它極通人性,說來好笑,因着爺爺特别喜歡小滿哥,我們都拿它當四叔敬着。”
樂樂講到一半,忽然指向自己房間的窗戶:“我們三人的房間都朝向後花園,隻有父母的主卧朝外,小滿哥常常在後花園打盹和遛彎,我們從窗戶探出頭就能看到它。”
張起靈順着她的手勢擡頭,望向她房間的時候,眉心在不經意間微微一跳,樂樂收回手,視線轉回前方,她輕輕按着自己左手的紗布,自顧自道:“我二叔和三叔從軍數年,他們治家極嚴,尤其看重家風,張師座經過前院應該可以看的出來。”
話題開始逐漸牛頭不對馬嘴,張起靈遽然擡眼,神情未變,眼中卻有些意味不明的暗潮輕湧,樂樂恍若未聞,指腹在繃帶上來回摩挲,呼吸微繃,隻有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此時跳動的心率是何其猛烈。
“張起靈,畢業于東三省陸軍講武堂,原奉系獨立師師長,後反戈,被國民革命軍收編,隸屬于第三軍,授少将銜,你下轄的一二九師,是北伐戰役的主力軍,你雖然出身張作霖麾下,卻深得蔣——那位的信任,你聰明,也有足夠的政治敏感度,你懂得什麼事情可以光明正大,什麼事情需要悄悄進行,例如黨派之争,張師座,我說的可有錯?”
風聲不知在何時停歇,張起靈望着她,眼瞳壓低,樂樂絲毫不懼,靜谧的氣氛猶如冰封一般,寒意在兩人之間彌漫。
樂樂并不與他對視,隻是稀松平常的伸出左手,陽光照出雪白紗布上淡淡的血色,她放低音量,輕輕道
“張師座一定感覺奇怪,為什麼孩童的房間朝向後花園,這裡卻沒有過多的保镖和家丁,反而是相對安全的前院戒備森嚴。”
樂樂眼光遊離在花叢之上,掠過一周,最終落在他身後的狗窩前:“因為小滿哥的感官比任何人都要精确,如果後花園有匪徒入侵,它會在第一時間咬斷對方的喉管,除非主人示意,即使實力懸殊巨大,它也會高聲嚎叫發出警示。”
樂樂笑起來,目光緊緊盯着他不放,連眸中都染上一絲晦暗不清的笑意:“你現在知道,為何昨日我會幫你隐瞞憲兵隊了嗎。”
“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