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無聲,少女透徹的雙眸彎彎,眼尾拉長,帶出兩分狡黠的意味,纖長睫毛下面掩着的眸子靈動依舊,言語雖是大膽,張起靈能讀出她實際并沒有惡意,隻是和許多年輕氣盛的少年人一般,帶着天然的勝負欲與好奇心。
于是他淡淡地撇開視線,默然不語。
眼珠子轉一溜圈,樂樂撐着下巴,伸手摘下幾片綠葉,碾過兩遭,綠色的汁液蔓延在指尖。她看着樹葉的紋路,輕聲道
“其實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迂腐,我能接受文化的多樣性,不管是什麼信仰何種主義,道路不同,可是歸根究都是為國為民罷了,殊途同歸,我父親也是,我知道他的書架上不止有《營造法式》和《資治通鑒》,在第二層的最裡側,還有一本《新青年》。”
樂樂雖一貫嬌縱任性,談話卻極有分寸,凡事點到為止,她眼底閃着亮晶晶的微光,即使低着頭,也能透出微弱的光彩,純粹的好似星海下的湖泊,清風揉碎,便是一場熠熠生輝的水波蕩漾,張起靈不由得側眸,餘光不偏不倚落在她面上。
“張師座,我看得出來,你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樣,你有抱負,有理想,我哥哥寄回家書時講過你們一二九師,他認為你們是一支血性與能力并存的隊伍,江西戰場,第一軍第一師幾乎全軍覆沒,攻打南昌城更是死傷慘重,你們一二九師全然不懼,啃最硬的骨頭,打最艱險的惡仗,我聽說,你帶着槍傷仍然不下火線,與敵軍拼死鏖戰兩天兩夜,槍林彈雨鋪天蓋地,屍體堆積如同小山一般,你們不怕亦不撤退。”
樂樂話語中有着濃厚的欽佩,她仰頭瞥向張起靈:“小哥,我決定幫你,雖然是因為父親的緣故,但是我喜歡你這樣的人,從你身上,我能看到中國人的氣血。”
張起靈風輕雲淡的神色細微一頓。
旁人都以為樂樂是閨中嬌養長大的女兒,無憂無慮不知人間疾苦,她卻什麼知曉,什麼都明白,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在暗中資助另一黨派,昨夜如果不是吳一窮授意,張起靈也無法潛入吳家躲避憲兵隊。
衆生皆苦,她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力所能及之内,寥寥而已。
“吳小姐謬贊。”
長久的沉默過後,張起靈惜字如金,樂樂毫不在意,隻兀自把玩着手中綠葉。
此刻的她渾然不知,在她看不到的背光面,他目光如晨星般亮起,望着眼前少女,她的字字句句入耳,溫聲軟語卻不失笃定,他靜靜聽着,心底似乎有根神經被輕輕挑動。
“不過,我有一事不明。”樂樂歪頭道。
“願聞其詳。”
樂樂放下葉子,以一種分外認真的姿态面對着他:“北伐軍如今勢不可擋,清掃直系餘孽占領南京隻是時間問題。”樂樂略一停,繼續道:“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孫先生居功至偉,想必你也是為此才會投身國民革命軍,我不懂政事,隻是好奇,三民主義與共産主義,你為何最終會選擇後者?”
還是以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方式。
樂樂沒有将最後一句問出口。
張起靈不置可否,望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眸光,他猶豫片刻,還是淡聲道:“思想是沒有錯的,但人性與思想不同,信奉同一種思想的人,不一定會做出同樣正确的事情。”
回應他的是一片茫然之色,樂樂顯然不理解,卻還是以求知的神情相對,鬓發被風擾亂,大大的蝴蝶結襯着卷發,是當下時興的發型,一绺一绺蓬松的小卷垂在腦後,愈發顯得她腦袋毛茸茸般可愛。
張起靈忽然淡淡一笑:“以後如果有機會的話,或許你會懂得。”
他笑起來淺淡如水,雙唇仍是抿着的,唯有星星點點的笑意在嘴角暈開,像是山水間不經意升起的一縷炊煙,點綴着清風與青草的氣息,雖薄如煙霧,卻能輕而易舉的令人陷落。
樂樂想到自己少時讀書,讀到青陽一詞,《爾雅·釋天》有雲:“春為青陽。”字側注釋:“氣青而溫陽。”現在她突然覺得,此時的張起靈,便是對這個詞語最好的诠釋。
——
地方官員為張起靈準備的宅邸在吳家隔壁,下人收拾妥當後,張起靈與王胖子入住。
張起靈辦公與閑暇時間都在屋内度過,隻偶爾去軍中巡視,當時王胖子還拎着走地雞上門拜訪,道日後都是鄰居,街裡街坊的應當互相照應。
王胖子性格最是爽朗大方,樂樂與他熟悉的極快,不用多久兩人便相聊甚歡,常常去對方府上做客,好在張起靈為人淡泊,并不介意小姑娘上門叨擾,有時王胖子還會拉上他們倆在後院曬太陽,與樂樂聊聊杭州風光。
大半光陰,張起靈都在閉目養神由得他們吵嚷,在少數的時候,他會接話跟他們交談幾句,當然,是非常少的幾句。
王胖子深知張起靈脾性,讓樂樂無需見怪,有一回還拉着她小小聲,道吳邪在背地裡給張起靈取了個外号,叫悶油瓶,樂樂聽完笑的花枝亂顫,連連誇吳邪取的貼切。
張起靈常着軍裝,他身姿挺拔,無論坐立都猶如松柏一般,清瘦而又堅韌。樂樂會時不時地偷看他,掠過他面龐一圈又一圈。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想象不到世間真會有這樣的人存在,明明生性疏淡不苟言笑,眉目與眼底卻自有一番意味,像一盞需要仔細品鑒的茶水,初喝隻覺苦澀寡淡,越到後頭,清淡的茶香才會透水而出。
“你是不是喜歡咱們小哥?”
被王胖子抓包幾次,對方就賊兮兮的瞅着她,一副欲挖八卦的表情,樂樂嘴硬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與小哥是——是惺惺相惜。”王胖子眼一斜:“拉倒吧,我看是兩情相悅,咱小哥在部隊是出名的素和尚,你是他說話最多的姑娘了,我保證。”
樂樂明白王胖子熱衷于吹牛的尿性,并沒有拿他的玩笑話當真,日複一日,漸漸的,吳一窮對女兒常往隔壁跑的舉動頗有微詞。
他并非刻闆之人,隻是老父親吃醋的心态作祟。
畢竟他勤勤懇懇幾十年,好不容易栽種出一顆白白嫩嫩的菜苗,結果來隻長得好看的豬一把給你拱了,這算怎麼回事。
白菜與豬自然不知道吳一窮的心理活動,樂樂看自家父親老是闆着臉訓斥她不務正業,于是便改變戰術,抱着一摞書道去隔壁請教功課,吳一窮怒問你請教哪門子功課,樂樂脖子一梗,大喊一句:“孫子兵法和軍事近代史。”吳一窮啞然。
書都已經抱過去,不能撂下不管。她去找王胖子,誰承想他打仗是鐵血漢子,看文化書卻是一問三不知,樂樂隻得厚着臉皮去尋問張起靈,他倒是願意替她解答,隻是談及敏感話題總會刻意回避,仿佛不肯與她多論。
樂樂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她當即氣哼哼問道:“在你眼裡我是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商女,還是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我也有家國情懷,我也讀過‘杜鵑再拜憂天淚,精衛無窮填海心’,我也知道什麼是‘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丹’,你們上陣殺敵我雖不能同往,可是我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彼時張起靈看小姑娘跳腳隻覺失笑,他搖搖頭,并不解釋,隻望她一眼,目光緩緩落于紙張,意思是不繼續今天就到此為止。
小姑娘吃癟,又不甘心如此離去,隻好規規矩矩坐直,指着頁碼:“下一章。”
張起靈想,她是深閨養出來的瓷娃娃,怎麼經受得住鮮血淋漓的現實,她總以為待到北伐軍取勝,國家山河無恙,杭州又會回到舊日時光,她可以如以前一般泛舟西湖,與友人共念蘇轼筆下的秀麗盛景。
太多殘酷與犧牲,她無從得曉。
她在期盼中構想自己美好的願景,祈望着亂世中久違的安甯能夠到來。
張起靈不忍打破。
——
歲月靜好的日子持續到民國十六年四月十一日,樂樂用過晚飯後來給王胖子和張起靈送條頭糕,是吳夫人親自下廚用古法制成,與外面鋪子買的不一樣,端的是甜糯鮮香,她想着張起靈常年在外征戰,一定甚少嘗到蘇杭的點心。
樂樂拎着食盒叩門,晚風微涼,卷着路邊的落葉打兩圈轉,窸窸窣窣刮着馬路,近兩日桃花開的正好,芬芳便乘風而來,沁人心脾的馥郁也萦繞在樹隙間。
等候的時候,一陣森森的倒春寒忽然從腳底襲來,樂樂不由得打個冷戰,揉搓着胳膊,王胖子就在春日回寒中打開大門,臉上一絲笑意都無。
她心底納罕,還是找些話來與他講,王胖子隻是沉默,帶她進入大廳,樂樂就看見張起靈已經脫下軍裝,換上一身不起眼的便衣,王胖子抛下樂樂沖過去死死攔在他身前
“小哥,咱們再想想其他辦法,他們正等着你自投羅網,你不能去。”
張起靈擡頭,眼底淡漠不複存在,唯有深深的寒意蘊藏,樂樂從來沒有看過人的眼神可以如此冰冷,他恍若未聞,話語雖淡,卻堅定的不容任何人置喙:“讓開。”
茶幾邊有一張垂落的紙張,樂樂轉頭望去,一行“已克複的各省一緻實行清黨”的電報譯文躍然紙上,她眼皮雙雙一跳,胖子發覺她的詫異,語氣已是十分沉重:“是南京發來的密令,剛到不久,小哥的身份你也知道,現在馬上就要全城戒嚴,屆時不要說人,哪怕是隻鳥都飛不出這杭州城,明面上的肯定是保不住了,他要将情報帶去城裡的地下據點,可是他今天一旦踏出将軍府——”
張起靈遽然打斷他的話語,從收到密令的一刻起王胖子就在勸他,明天杭州城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南京方面一直懷疑軍中存有異黨,按捺許久如今一朝生變,想必早有多方準備,無論是他還是王胖子,今日出府,明日消息就會傳回南京,他們縱有通天本領也逃不出軍方的天羅地網,唯有一死才能收場,否則他們若是回來,整個一二九師都會遭到清洗。
樂樂看着眼前擁鬧的二人,忽然想起與張起靈初見的一日,當晚上她懷揣着疑惑走進吳一窮的書房,将一切和盤托出,果不其然,吳一窮沒有露出分毫驚訝的神色,她将白日的疑問重複一遍,問父親,他為何不一走了之,留下來,是為搜羅軍情嗎。
吳一窮沉默片刻,歎口氣:“不止,自古忠孝難兩全,将‘孝’換成‘義’也是一樣的,一邊是知遇之恩,一邊是民族大義,換成任何人隻怕都難以抉擇。”
倉央嘉措也會自我诘問:“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高僧尚且如此,更何況掙紮于塵世中的凡人。
彼時的樂樂不解:“難道國民革命軍無法代表民族大義嗎,他們北伐,百姓是擁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