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可以,但不是全部。”
她始終沒有聽懂吳一窮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如今,她看着争執不下的王胖子,看着面目冷肅卻有一腔孤勇的張起靈,她好像隐隐約約,觸摸到了一點模糊的界限。
她開始有些懂了。
……
“我不會連累一二九師。”
張起靈淡漠的聲音傳來,樂樂擡眼,隻見他已然突破王胖子的阻攔,走到廳堂門前,王胖子撲上去抱住他腰身,大怒道:“你他娘少自作多情!誰他媽怕你連累,今天你就是一槍崩了我都行,誰躲誰孫子!”
胖子眼睛通紅,眼白上全是密布的血絲,他喊得聲線幾乎沙啞:“小哥!咱們哥倆南來北往多少年了,什麼硬仗沒打過,以前幹孫傳芳那龜兒子,迫擊炮在面前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老子看不得你去送死!”
張起靈拔腿欲走的動作微停,他看着王胖子,執拗的光閃在他眸中:“我别無選擇。”
王胖子也随着話音安靜了一息,而後仍然緊抱着他不讓他離開。局面混亂,兩廂僵持不下,張起靈堅定的可怕,無論王胖子怎麼勸都不頂用。
樂樂默默靜立着,指甲掐進掌心,她想到吳邪為她房間題字時寫下的詩,他的雙眼何其清亮,燃燒着心懷信仰之人才會有的熾烈色彩,如暗夜的火炬。
如果今天是他在這裡,他會怎麼做。
樂樂心神驟然下沉,她看向食盒上吳公館的刻紋,眨眨眼,再擡起的時候,向張起靈與王胖子望去,平靜道:“離戒嚴還有多久?”
王胖子一愣:“半個小時。”
“小哥隻要待在家裡就會平安無事是嗎?”
“他當初是秘密入黨,知道這事兒的除了你父親,其他人都在這兒站着了,應該不會暴露。”
樂樂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心緒一并沉了下來,她穩了又穩,才勉強鎮定幾分:“據點有幾個,寫給我,要快。”
“你要幹什麼?”
雖是王胖子在問,張起靈的視線自她開口起就不曾移開,她看不清他眼裡的情緒變幻,隻是本能的察覺到,他看向她的感覺,和以前有極大不同。
“胖哥你能不能多用點子智慧,這還用問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别廢話了,快點。”
張起靈剛要開口,被樂樂一下堵回去:“我不是為黨派之争,你們兩黨如何争鬥我沒有興趣,今天我要救的,是杭州城的百姓,僅此而已,如果你執意要用自己的命去換他們,随意,但是你應該為你手下的兄弟們想想。”
張起靈可以從她眼中讀到太多情感,她的手在抖,身軀卻巍然不動,他知道她是害怕的,不可能不會怕,可是她步伐一直穩穩地停在原地,沒有後退半分。
他發覺自己錯了。
她不是養在深閨的瓷娃娃,此時她堅毅的眼神更像一位士兵,和他在戰場時一樣。
呼吸出現輕微的斷層,他靜下躁動的心緒,在平甯的對視裡,仿佛連時光都變得輕緩,燈光灑落,鍍出她姣好的面龐。
他忽然發現自己心底的觸動,從未有過。
如破土的花卉,在暗光下靜靜生長。
——
王胖子火急火燎找來筆墨,催促張起靈提筆,形勢緊張,不容許他們有更多躊躇或猶疑。
據點之間其實都有互通的聯絡網,隻要将緊急撤離的消息帶去,他們會互相通知,但是有兩個據點相距甚遠,一來一回時間上肯定來不及,需要樂樂一并傳達到位。
她帶上紙條匆匆出門,不能回家驅車,太點眼,隻得叫黃包車代步。
首個據點距離不遠,隐蔽在一家糧油鋪底下,她沒有耗費太多周折就成功将情報送達,為掩人耳目,她還額外訂購幾十斤米面送回家裡,使得她行程不會過于可疑。
下一個目的地卻有些棘手,是一家專門裁制婚服的綢緞莊,夜幕深沉,樂樂心急如焚,驚雷般的車轱辘碾壓着石闆,以往的颠簸于她已經完全感受不到了。
她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壓着線到達裁縫鋪,看到遠處的憲兵隊已經在肅整裝備,心下一凜,攥着紙條的手心不自覺開始出汗。
鋪面的人流量不小,想來是一家有名的裁縫店,門口數次都有憲兵經過,樂樂根本找不到合适時機将信息帶給掌櫃。
鼻梁緩緩沁出一滴汗珠,挂在鼻尖搖搖欲墜,她想一想,找店老闆要來紙筆,伏在案邊匆匆寫下兩行文字,果然有憲兵覺出不對,前來搭話
“紙條上寫着什麼,為什麼不能用口說?”
一陣奇異的緊繃感沿着脊椎攀附至後腦勺,樂樂撐着案幾站穩,不慌不忙将紙條舉到憲兵跟前:“身材尺碼,我沒時間給他們量身,衣服又趕着要,隻能先寫下來了,怎麼,連這個你們也要管?”
雖然沒有正式戒嚴,可是憲兵隊應當已經接到警戒命令,對任何風吹草動都極為敏感。
領頭的憲兵也不客氣,拿過紙條展開,上面竟真的書寫着她三圍尺寸,憲兵年齡尚小,眼見着耳垂就紅了,他剛要把紙條還給樂樂,旁邊的老兵突然拉住他手臂
“等等,我看旁邊的點點線線,怎麼有點像摩斯電碼?”
心跳聲幾乎要撞響在樂樂耳膜之上,她額頭立刻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萬幸有劉海遮擋,外人才看不出什麼異樣,她迫使自己松開因慌亂而卷曲的手指,冷哼一聲:“是店家的墨水不好寫,我随便甩了兩下,什麼摩斯電碼,你們當差當傻了,看誰都像特務,你若認為它是密碼,有本事用電碼表翻譯出來,何必與我多費口舌。”
老兵一想有理,一面讓小兵盯緊樂樂,一面掏出随身攜帶的小冊子,翻到摩斯電碼表,開始逐字逐句對照起來,最後倒是能勉強得出三四個英文字母,隻是互相毫不搭邊,樂樂不屑地瞥一眼他們,表情多有不善。
即使事實拍在眼前,老兵依舊不相信世上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他要将紙張帶回憲兵隊研究,話語才講完,不料樂樂俏生生的臉蛋浮上幾分怒意,一把将憲兵手中的紙條搶回
“你們太過分了,看也給你們看了,還要如此不依不饒,我是未出嫁的姑娘,你們非要壞我名譽才肯甘心嗎?!真是欺人太甚!”樂樂怒目橫眉,往日甜美可人的眼瞳滿是憤怒,她将紙條重重拍在桌上,筆筒随之發出劇烈的震響:“你們要帶回去是吧,可以,讓你們師長派自己的親兵來拿!”
小兵本就見她面熟,聞得“師長”二字想到什麼,神情忽然一驚,他趕忙拉住身旁的同僚,小聲道:“她好像是吳家的大小姐,最近與師座走特近的那位,要不還是算了吧,咱們哪惹得起這号人物,萬一她跟師座告個狀,咱倆吃不了兜着走,而且你看,她訂的是婚服,我之前沒聽過吳家跟誰人定親了,唯一可能隻有——”
他适時的停頓,讓老兵也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他們素聞張起靈治軍嚴明,如今又是杭州城的首要領導人,着實開罪不得。
兩人賊眉鼠眼的打量樂樂一會兒,最終恭恭敬敬的退出裁縫鋪,沒有再尋她麻煩。
樂樂半身虛汗,腿已然軟的不行,她強撐着将紙條塞進店掌櫃手裡,對着他眨眨眼:“記住,我兩個月後來取衣服,不能快不能慢,必須正好兩個月,因為家父算過吉日。”說着,她手指輕輕點在字邊。
店掌櫃懵然,随着她手勢往下瞟到紙面上的點與線,停留幾十秒,有什麼念頭醍醐灌醒般閃現而過,終于,店掌櫃的目光逐漸清明起來,沖她鄭重地點點頭。
後怕地長吐一口氣,樂樂坐上歸家的黃包車,搖晃的車座擺動不停,她扶住把手,在座位上慢慢癱下身軀。
現在摩斯電碼已經被廣泛應用于戰役當中,發報機與密碼表在軍營随處可見,憲兵對此格外留意并沒有錯,因為她寫在紙上的确實是摩斯電碼無疑,隻不過大多數人都忘了,自然密碼的鼻祖其實是凱撒密碼。
幸好,她幼時與吳邪他們玩過加密遊戲,還能記得一部分摩斯電碼,而兩重加密方法一組合,便可以誕生出一則簡單的密文,至于密鑰,她反複對店掌櫃強調“兩個月”這個日期,用腳趾都想的出來,密鑰正是二。
夜色濃重,天穹漆黑如墨,星星和月亮都藏在雲層之中,不知何時,溫柔吹拂的風聲也靜悄悄地停滞,詭異的靜谧如同陰雲一般,緊緊壓迫在杭州城的上方。
樂樂聽着代表戒嚴的警笛聲在城裡響起,惘然地低下頭顱,任由黑暗覆身,她眼眶積蓄着淚珠,晃一晃,如雨滴般碎落下來。
平靜多月的杭州城,将會在明日迎來一場暴雨。
黑雲壓城,風雨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