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客的語氣着實像敷衍傻子,木樂樂心中不平,正想發點什麼罵罵他,門口的警戒燈忽然叮鈴鈴大閃,鈴聲急促地奏響在上方。
燈光如傾灑下來的紅色河水,迅速鋪滿整間卧室,金屬質感的器具都齊齊反射出紅光,急迫的氛圍濃郁到近乎實體化。
“警告、警告,缺口出現活動,擴張指數為四級,四束信号。”
“警告、警告,缺口出現活動,擴張指數為四級,四束信号。”
“警告、警告,缺口出現活動,擴張指數為四級,四束信号。”
是指向型警報,由最上級層層傳遞下來。
今晚大戰結束,基地的其餘高層都去海參崴參加聯合會議,最早也要明天才回來,隻剩木樂樂留守基地,以備不測。
木樂樂唰一下坐起來,看一眼手機還連着張海客,按掉就打劉喪的電話,她用肩膀夾着手機,拿起床頭的作戰服換上。
通話鈴響過好半天,對面才含着濃濃睡音接起,她套着鞋子疾步出門,敲響吳邪和張起靈的房門,再對他們指指自己房間猶如蹦迪台般的燈光,還有聲刺耳不已的鳴笛聲。
張起靈和吳邪飛速領會過來,朝她點點頭,關門各自換衣服。
他們都沒想到下重襲擊來的這麼早,連科學部預測的一半時間都沒有,吳邪穿上裡衣就開門出來,跟木樂樂打個招呼,邊套外套邊往胖子宿舍在的方向狂跑。
“你沒聽到電話鈴聲嗎?别睡了!”
木樂樂站在廊道旁邊,呵斥電話裡昏昏欲睡的劉喪:“玄武系統是怎麼回事,你給的預測又是怎麼回事?現在離上次進攻才過多久,十二小時都沒到!你的準确度是不是有點離譜!立刻起來去工作室,給我和張海客一份詳細的數據,然後用最短時間安排機甲獵人出港——你再睡我過去給你一嘴巴子!”
“——好——好。”
劉喪的昏睡之深讓木樂樂火氣直冒,但足可見科學部的預測基本沒出過錯。
平常監測室隻會派普通員工值班,汪燦和劉喪都會回到宿舍休息,今天發出警報的也是值班人員,許多流程都走不熟練,張海客一進指揮室,發現主機都是休眠狀态。
沒時間等霍秀秀協調工作,木樂樂隻能獨自頂上,先通知廣播室發布全區警報,讓張海客清點可以上戰場的機甲,喚醒機甲相對應的駕駛員,港口全體人員就位。
大堂人流如織,突發事件讓許多人都還處于茫然之中,各部門比以往任何一次備戰都要忙碌,劉喪緊鑼密鼓地彙報上來,機械聲不斷,聲音因為形式的嚴峻而微微發顫。
“樂樂,我們目前的狀況不是很好,缺口反饋回來的波動有四束,并且每一束都在四級左右。四隻巨獸,兩隻正往香港全速前進,目标預估是總灣區的六号塢——麒麟的存放地,兩隻巨獸遊蕩在缺口上方,像在守護着他們的大門。”
目的明确,戒備森嚴。
“他們急了。”
黑瞎子含糊的笑裡有兩分确定。
“看你們給他們造成多深的心理陰影,覺都不睡都要跑過來一探究竟。”
黑瞎子擡正墨鏡,一本正經看向木樂樂:“我問過張海客,反應溶液和核彈都裝備上了,随時可以使用,本來還想着能多擺兩天爛,閻王馬上就跑來沖業績,真是人生無常,大腸包小腸。”
吳邪拎着睡眼惺忪的胖子,大堂的喧鬧都沒能将他從夢裡徹底拽回現實,他望着木樂樂和黑瞎子:“倆老同志,怎麼個指示?”
“生死存亡之秋,還能有什麼辦法。”
解雨臣看得透徹,臉上看不出多餘的神色,隻轉頭對他們揮揮手:“我們不能一句話不留都跑去出任務,你們先去操作艙,我得去跟秀秀告個别,我答應過她的。”
話音随着哒哒的腳步聲被丢在身後。
他和霍秀秀兩家是世交,倆人是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從小就要好,長大也未曾改變。
當初霍秀秀得知解雨臣要當駕駛員,急得工作都丢到一邊連夜跑過去勸阻——她見過太多因公殉職的例子,好勸歹勸,見自己怎麼都無法撼動解雨臣的心意,更是當場哭得稀裡嘩啦,後來幾天都腫着眼睛上班。
他們都知道,解雨臣和霍秀秀對彼此相當重要,是勝似親人的存在,而解雨臣此舉,無疑是已經默認自己活着回來的概率不大。
相對無言,他們都默然下來。
胖子被吳邪晃的稀碎後總算清醒不少,他目送着解雨臣遠去,木樂樂他們又都是一臉唏噓,悲壯的仿佛能落下熱淚,他打着困嗝問是啥情況,怎麼個個都哭喪着臉。
問明白原由,他受不了地翻個白眼,嘀咕道:“你們不郁悶下自己孤寡的沒人能道别,還替别人傷心上了,這不是把人家的棺材擡到自個兒家裡哭嗎,要我說他比咱們好多了,有人傷心有人疼,逢年過節還有人給他燒紙錢和房車,咱們呢,沒着沒落的。”
他指着剛剛傷感的最起勁的吳邪和木樂樂:“瞧你們倆沒出息的樣子,估計在外頭也沒幾個相好,一想到死後老子沒準還是個窮鬼我就萎了,你們真搞不清楚主次。”
一言道出,非死即殘。
吳邪和木樂樂的嘴角直抽抽,張起靈面不改色,黑瞎子拍掌大笑。
大堂人來人往,耳目衆多,胖子也不管他們僵硬的表情,還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你們沒事幹與其搞什麼你生我死的傷痛文學,不如跟我先去吃個早餐,這才是能裝到肚裡的實惠。現在食堂開門吧?不開也得開,死囚還有斷頭飯,我可不想餓着肚子上路。”
吳邪:“你要不繼續睡會。”
木樂樂:“對,等會我們再叫你。”
送别場面就在胖子的鬧騰下變得分外歡脫。
正如胖子所言,他們沒過多的時間用來處理身外事,指揮權權暫時交給霍秀秀跟張海客,基地事務和人員調動由霍秀秀負責,軍事方面則由張海客跟劉喪協同處置。
胖子吃完淩晨的早飯,木樂樂交代完該交接的事項,幾人沒等解雨臣回來,匆匆前往備戰區。
在臨别的時候,木樂樂與吳邪和黑瞎子擁抱幾十秒,她感受着對方熟稔的體溫,心跳共鳴在彼此的胸腔裡,盡管頻率各異,卻真實而又溫暖,像暮春的一場楊柳風輕。
她沒有紅眼眶,隻是笑着讓他們都加油。
吳邪揉揉她的腦袋,黑瞎子也向她伸出拳頭。
碰一碰,他們轉身走向各自所在的港口。
都默契地沒有回頭。
在屬于他們的春花秋月裡,胖子和張起靈加入尚不久,留不下什麼戲份,一進駕駛艙門,回到二人世界,才是另一番光景。
胖子在罵罵咧咧自己命不好,吳邪晦氣,轉正沒兩天就出征兩次,上回走狗屎運,這回走狗血運,沒有犧牲的心,卻有犧牲的命。
木樂樂和張起靈兩兩相望,她欲言又止,他靜默無聲,駕駛艙在極速下滑,軌道冒出咔哒的鎖鈕聲,兩人落定,目光仍然未動。
直到機甲出港,他們都沒有隻紙片語出口。
四隻巨獸齊上陣,棘手程度無異于曆史之最,經過商議,指揮室決定讓暴風赤紅和青龍留守十英裡紅線,一台是号稱最強狙擊手的三臂機甲,一台是站如高山不塌的最肉坦克,他們是香港近千萬人民安全的保障。
焦明和麒麟則向缺口進發,尋機截殺正沖向港口的兩隻巨獸,它們的級别是四級,而在缺口附近徘徊的巨獸,級别還不能下定論。
此次戰役,除暴風赤紅以外的六人都沒有睡夠覺,木樂樂他們靠着自身經驗還能勉力支撐,胖子是又困又疲憊,一打哈欠就罵娘。
張起靈一向是變态中的變态,體能無敵、精神滿分,不停地校準監視器偵查周邊環境,至纖至悉,連有少許疲乏的木樂樂都不得不甘拜下風。
他們第二次通感已然熟悉的像老戰友,比最後一次跟吳邪出戰的連結度還要好,木樂樂再度感歎開機甲果然也有老天賞飯吃。
她是笨鳥先飛,張起靈是蕪湖起飛。
淩晨的天氣猶如七月的雨,晚上還晴朗的天空,深夜就在陣陣北風中迎來烏雲漸濃。
海浪湧動着白色的泡沫,高聳似山,向前翻躍後又低低地滾下去,千聲鳴谷般的浪聲一疊勝過一疊,烘托的夜色愈發危險神秘。
“正在脫離載具。”
“正在脫離載具。”
兩台重物砸進水中,海水濺如鳴雷。
海霧濃重,厚的化不開一般,視物困難,他們隻得靠導航和探照燈配合行走。
深度越深,他們走的越小心翼翼,困頓不已的胖子都重振旗鼓,跟着吳邪一左一右查看四周,并不敢掉以輕心。
下雨前的風格外大,月亮早不見蹤影,隻有探測燈交錯地投在海面上,蕩出水光粼動。
風不平浪不靜,他們從淺水區走到深水區,再走到距離缺口最近的潛水區,都沒有看見兩隻巨獸的影子,胖子就問指揮室:“你們的大王八系統準不準,大晚上的給老子喊起來,毛都沒有一根,逗我們哥幾個玩呢?”
“從你們從港口出發以後,那兩隻巨獸就行蹤不定的,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最新技術,玄武系統捕捉到的脈動不夠強烈。”
劉喪蔫了吧唧,一副大勢将去的口氣。
“天真,你們部隊還真他娘的廣納英才,開擺的老子一點脾氣都沒有,我現在當逃兵還來得及嗎?”胖子被劉喪氣笑了。
“什麼叫開擺?玄武系統的準确度大家有目共睹,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還會騙你不成!我騙你有什麼好處!”劉喪也火了。
“你們倆夠了,隔着二十公裡還要吵架,胖子你别急,麒麟在哪,巨獸自然就會去哪,你們保持警惕,也要防備上次的腦脈沖攻擊。”
張海客出來打圓場,劉喪冷哼着閉嘴。
在他們讨論的時候,木樂樂全程不搭話。
她擰着眉,總覺得附近的海域有些許反常的波動,有讓她感到危機的氣息彌漫其間,于是沉下心來,隻跟張起靈搜尋着腳下。
又向前半公裡,他們再走幾百米就是容納缺口的海底峭壁,得靠潛水才能跳進去。
而此時的海平面一覽無餘,海底的探測器也沒有半條回饋,平靜到連吳邪都開始疑惑。
“指揮室,你們真的偵測到有巨獸?麒麟在水裡都要泡成香菇了,前後左右,我倆是一米一米篩過來的,什麼都沒看見。”
一直被質疑的劉喪怒火攻心,站起來拍桌大叫:“媽的,賭上我下半輩子的尊嚴,今天沒有四隻巨獸老子把主機吃了!生吃!”
胖子沉默半分鐘:“丫真狠。”
見鎮住胖子,劉喪才又得意地坐下,胖子不住地嘟嘟囔囔:“來都來了,找也找了,不在海裡能在哪裡,天上?”
聽到胖子的話,木樂樂想到什麼,猛然變色,交彙着張起靈思維的頂端空間傳來同樣念頭,他們往後退一步,調動扭矩擡頭望向天空,等離子炮在左臂蓄力。
天穹陰如黑泥沉潭,雷電閃動,隐隐轟鳴在雲裡。在麒麟仰頭的瞬間,有兩聲長嘯沖破雲霄,齊鳴似鳥。
兩道黑影從大氣層之上疾沖向他們,遠遠望去,隻能看到割風逐電的灰色氣流,在雲層沾上的水霧被急轉甩開,如同陀螺勢如千軍萬馬,浩浩蕩蕩,周身都是狂卷的風。
木樂樂瞳孔巨震,走馬燈般的色彩海浪般湧向她,淹沒她本就困倦的思緒,宛若墜進最深的水底,被水壓拖拽着向下沉淪。
毫無二緻的攻擊方式,體型和外貌。
唯一不同的是現在它是升級版四級,并且有兩隻,一隻沖着焦明,一隻正向她而來。
作為意識相連的搭檔,張起靈發覺木樂樂逐漸迷失的思緒,立馬低喝一聲:“樂樂!”
清冽如霜降的聲音讓木樂樂渾身一震。
她捂着狂跳的心口,眼眶微紅一圈,大腦剛剛還處于劇烈的動蕩,被張起靈一喚,隻在瞬息之間就穩定的猶如直線。
她知道,木安不希望她沉溺于過去。
即使不能親眼見到戰事鐘停止的一天,她也應該消弭在前進的路上,而不是哭哭啼啼地退于烽火之後,整日的傷感春秋。
巨獸俯沖如破竹之勢,迅猛無比,雙翼扇出疾風,吹的海潮卷起數道浪花,幾可漫天。
兩台機甲都關閉氣孔以免進水,見巨獸的力量都集中在爪子上,麒麟當即往後一避,身軀的扭矩開啟,同時等離子炮轟然而出。
“砰”的一下,飛行巨獸被炮彈轟的翻出去兩個圈,哀嚎都來不及發出就筆直砸進水裡,藍色的電紋在水波下浮動不停。
木樂樂和張起靈的融合度仿佛已經達到極緻,麒麟的每步動作都毫無延遲,流暢自如,沉重感隻在啟動武器時有略微的體現。
因此,麒麟沒有再開啟等離子炮,果斷向下甩出短刀,刃尖發出锃響的嗡鳴,寒光從尖端鍍到腕關節上,濺上密集的水花。
不等水裡的浪花再翻騰,麒麟迅速貼上去,對着藍光閃現的位置一刀狠削,血液蔓延在陰郁的海面上,藍藍的宛若螢火蟲,讓木樂樂想起幼時在廈門海邊追過的藍眼淚。
然而兒時與木安的點點滴滴都令她心如刀絞,冷冷刺進巨獸的尖刀就更加不留餘力。
硌在巨獸肋骨上的短刀生生轉向,往上一劈,劃出一道巨大的傷口,巨獸斷成兩截,才積蓄到喉腔的毒液無力一噴,隻徒勞地濺到半路,旋即被麒麟用推進器輕松躲過。
指揮室安靜良久,張海客輕聲問道:“……你們看清麒麟怎麼動作的嗎?”
“沒、沒有。”劉喪結結巴巴。
砍殺一巨獸,麒麟沒有停頓,轉頭去與焦明合力圍剿第二隻。
畢竟是四級巨獸,綜合指數都比三級要高許多,并非随意就可以秒殺的,剛才它是被麒麟殺得措手不及,現下有轉圜的餘地,第二隻處置起來就不如想象中的簡單。
不過終究是二對一,他們也沒有耗費過多精力,焦明圍堵,麒麟輸出,在巨獸逃出生天前的斃命一擊貫穿大腦,截殺任務完成。
巨獸心智相通,戰敗的消息即刻就會傳到另外兩隻巨獸腦裡,他們沒工夫慶祝和耽誤。
盤旋的後勤機看準時機降落,着陸在機甲自帶的簡易停機坪上,快速為兩台機甲補充能源,駕駛員也趁有空進行一遍的機身自檢。
風獵獵吹響直升機上幾人的衣角,他們擡着巨大的管道接入插口,費力的用手鎖緊,等待充能完畢,又擡着管道回到飛機上。
确保無誤,飛機上升到一定高度,天空暗沉的宛如一面黑色風牆,極具壓迫感的懸浮在頭頂上,兩台機甲都走至海底峭壁的邊緣,站着等候最終的命令。
暴雨欲來,浪潮的怒号愈演愈烈,氣勢磅礴,似可移山填海,翻卷的洶湧浪頭上都浸着濃厚暗色,郁然如墨。
“兩組神經元對接率均良好。”
張海客正查看出港機甲的參數現狀:“麒麟,焦明,封閉所有艙門,準備下潛。”
聽到指揮室一聲令下,霍秀秀雙眼通紅,淚在眼裡搖搖欲墜,她極力壓抑住自己的哭腔,輕聲道:“等你們回來,基地會有一場最大的慶功宴,給你們辦的,你們的假條我事先寫好,時限是半年,你們想去哪裡都可以,用來幹什麼都行,先祝你們……”
心中酸澀難耐,糅雜着難以言喻的苦,像一鍋用眼淚熬出來的湯,讓霍秀秀幾度哽咽,任她怎麼努力,都咽不下去。
“先祝你們馬到成功,戰無不勝,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活着回來。”
最末是汪燦接過話頭,對駕駛機甲的四人道:“到時候慶功宴,讓劉喪給你們表演幾個節目,我知道吳邪和樂樂想這事很久了,想聽他唱歌還是跳舞?”
劉喪悶悶地也湊到前頭:“我都行。”
“他就不能唱跳俱佳嗎?瞎子想聽他唱哈庫拉瑪塔塔,我想看他跳女團舞。”吳邪道。
“吳邪你他媽——怎麼這麼了解我。”
不用問,劉喪變臉絕對是被汪燦瞪。
霍秀秀破涕為笑,吸鼻子的聲音幾不可聞,隻胸口發悶的厲害,木樂樂和胖子都跟着笑,背景音是機甲艙門盡數關閉的自動機鈕聲。
系統調成深潛模式,駕駛艙内的燈光切到深藍色,不能接觸到水的器械氣口都關閉的嚴絲合縫,外界的氧氣來源已經徹底隔絕。
如今他們的供氧全靠機甲自身配備的氧氣量,用完就沒有機會再得到補給。
機甲下潛時冒出巨量的氣泡,宛如置身于碳酸飲料中。
數以萬計的水泡從海底蒸騰上來,附着在機甲身上,遊離在金屬闆塊的罅隙間,直到海水沒頂,氣泡開始瘋狂地往上飛浮。
腳踩到海洋底端,氣泡排空,張起靈才打開水下探照燈,朝前走去。
周圍長滿嶙峋的礁石,有的高高隆起,如粗壯的竹竿,有的矮小扁平,似面目全非的鬼臉,更有甚者重疊着壘上去,被水磨成橢圓,形成一副海下的石群奇觀。
他們穿行在石林間,水裡顆粒飛揚,海藻和魚蝦成群借的地遊過,能見度隻有眼前一小塊範圍,木樂樂低下頭都看不見自己的腳。
從峭壁一躍而下,海泥揚出幾道小小的漩渦,旋轉着被水流沖向遠方,兩台機甲一高一低平穩落地,又是一陣環形的淤泥激蕩。
“麒麟已就位,缺口四百米。”
“焦明已就位,缺口四百米。”
在兩道平穩的彙報聲中,陡然插進來道興緻高漲地男聲:“指揮室,他們都在執行任務,我跟暴風赤紅幹什麼。”
是許久沒有搭話的黑瞎子。
“你們是城市的最後一道防線,當然是留守。”張海客嚴肅道。
“暴風赤紅人多力量大,我覺得我可以去支援他們。”黑瞎子的語氣不像在征求意見。
張海客顯然也察覺到這點,立馬提高音量:“黑瞎子,服從命令,不要擅自行動,解雨臣,你勸勸他——解雨臣?”
青龍的斷聯,來的猝不及防。
不是指駕駛員與機甲間的斷聯,是駕駛員單方面掐掉跟指揮室的連線,而後自行操控機甲活動,算是違令的一種。
從前黑瞎子是這方面的慣犯,後來有凡事有章法的解雨臣在,兩人駕駛的機甲也由不得他一人胡鬧,他才能受點約束。
可上梁不正下梁歪,什麼樣的隊友造就什麼樣的自我,解雨臣的堅持抵不過黑瞎子一肚子壞水,遵紀守法的好士兵已經被染烏漆嘛黑,而今敢跟黑瞎子一同違抗軍令不眨眼。
在缺口邊上就等臨門一腳的他們暫時管不了那麼多,木樂樂專心緻志地盯着屏幕,監控探測器的一舉一動。
他們現下要掃碼過去,得有商品在手,讓缺口将他們識别為巨獸,才能混的進去。
反應溶液需在缺口的喉腔爆炸才能效果最大化,必要時得追加一枚2400磅的核彈,讓剩餘溶液盡可能的擴散出去。
不出意外,這樣的機會他們隻有一次。
如果無法消滅太平洋對面的敵人,五代機的謊言破裂,他們将會迎來人類曆史上的毀滅時刻,殖民者們不再會有顧忌,無數巨獸齊攻,屆時才是真正的生靈塗炭、橫屍遍野。
“小哥,我有點緊張。”
始終和張起靈心智結合的木樂樂忍不住看向他,眸子裡蘊着微濕的水汽,不是淚,是過于頻繁的呼吸,讓熱氣上湧,凝聚在睫毛上而形成的水珠。
張起靈端視着她,無波無瀾的眼眸沉靜如止水,他眼神之淡,連瞳光都可以忽略不計,可其中藏匿的溫柔卻如此凸顯。
“我在。”
與單薄的語言不同,他們共感共識,從他簡短的兩個字裡,她能感受到風過經幡般的安定,緩緩吹入心扉。
他們相識才幾十天,他卻總能給予她莫名的力量,明明他的話少之又少,但他們的默契就像相伴已久的朋友,或——其他身份。
幽深的海底寂靜冷清,黑礁石環繞,前方缺口正散發着源源不斷的黃橘色光芒,光線成肉眼可見的圓束狀,均勻的向四方鋪陳開來,底下凝雲交纏,水霧混沌。
洞外蕭條暗淡,洞内金光浮動,散出的光暈映亮一部分礁石,一時影動森森。
忽然洞裡傳出幾聲粗吼,麒麟循聲望去。
隻見低矮的礁石下正伏着兩隻巨獸,鲨魚鳍般的大頭,趁他們不防就從背光處猛然躍出,張着一張血盆大口咬向焦明。
焦明反應不過來,被一口咬在喉管,毒液滲出,流過的部位無一不腐蝕損毀,紅光在巨獸的咬合力下瘋閃,胖子連連痛罵巨獸。
“五級!守在缺口邊緣的巨獸都是準五級!”張海客聲線是聽得出的不妙。
毒液漂浮在海水中,藍的十分濃郁,麒麟見狀就甩出短刀刺中另一隻巨獸,沒有接觸到它,而是逆着海流用力向下一捅,刀刃穿過巨獸胸口釘進海泥,将它固定在海底。
水流與浮遊生物混雜的紛亂,探照燈的強光束都在缺口照耀下黯然失色,化為海裡淡淡的一筆彩痕,斑駁着顆粒感的紋理。
巨獸咬力巨大,焦明的防禦在逐步瓦解,雖然聽不到鐵塊破碎的喀嚓聲,但吳邪他們能看到沸水般擠出的水泡,含氧量劇減的警告,種種迹象都在昭示着他們的危機。
毒液滲進越多,機身損壞越嚴重,巨獸的牙齒往裡深嵌,隻要夠持久,必然能咬穿焦明的喉管,咬斷供氧管道。
焦明用手費勁的往外拽着巨獸,卻隻是螳臂擋車,五級巨獸高他們一級,又率先掌握主動權,巨獸癫狂的雙眼逼近顯示器,陰蟄的猶如鳄魚,令他們後背發涼。
反抗艱難,正當胖子的罵聲攀到小高峰之時,緊咬不放的巨獸就被後背一刀刺穿腦袋,頓時哀聲震海,浪濤齊翻騰,在海面湧出城牆般的浪山。
巨獸被砍竟然還不撤退,頂着一腦門的刀刃反身抱住麒麟,嘴巴讓刀尖卡着不能開合,它就用爪子抓撓,在麒麟身上磨出道道的白痕,毒液也從傷痕中深入機甲,蝕骨熔金。
麒麟兩隻手臂都受縛,沒有其他能進攻的武器,想用腳,被巨獸擋在身下,擡都擡不起來,它感覺到麒麟的躁動,爪子抱的更緊。
毒液飄入機甲,薄弱處分分鐘被熔出一大道豁口,腐液還會向周圍不停散開。
吳邪一看五級巨獸狠到爆頭都不死,還渾身是毒,擺明就是對面用來針對他們的獸型炸.彈,又惡心又管用。
而麒麟的儲存倉裡還有核彈和反應溶液,左手一隻巨獸,右手一隻巨獸,光靠他們脆弱的身闆根本應付不來。
“胖子。”吳邪狠狠心,氣息沉得都能凝住:“你想不想揚名立萬。”
胖子跟他通着感知,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着滿艙的紅光,怎麼都止不住洩露的氧氣和動力,也一咬牙:“想,怎麼不想,況且是真男人就沒有後退可言。”
“走。”
吳邪啟動左臂的鍊劍,胖子關閉系統的實時氧量提醒,互相望一眼,轉頭向正纏磨麒麟的巨獸舉起劍刃,同聲道
“為我們未來的史密斯夫婦開路。”
焦明用盡全力揮下鍊劍,鋒芒向着巨獸的肩膀襲去,斬斷途中漂遊的一縷海草,重劍入肉,毒液的噴流被控制在最小範圍,一劍破萬鈞,巨獸的肩骨齊聲斷裂。
“兩位!麒麟還有動力跳下去嗎!”
焦頭爛額的麒麟得以從阻礙中釋放,見焦明被毒蝕的一身是傷,還在用鍊劍牢牢固定着瘋狂掙紮的巨獸,木樂樂心頭一酸,張張嘴,竟沉澀的不知如何言語。
在木樂樂哽住之後,她怎麼都組織不出一句條理清晰的句子,無措地讷讷半晌,是張起靈少有地出聲:“交給我們。”
“好!成敗在此一舉!祝你們好運!”
其實比起焦明,麒麟的傷處也不遑多讓,五級巨獸的毒液能從全身任意一處釋放,并且全然無視機身護甲,無孔不入。
駕駛艙是最完整的部位,四肢與胸膛都被蝕化的可以看見器械骨,左臂抵擋剛才的大部分傷害,垂在臂膀上,右臂還算完好。
但右臂刀下瘋狂扭動的巨獸,讓麒麟受傷的骨架岌岌可危,他已然經不起任何摧殘。
看着焦明拼命在為他們清路,麒麟從海泥中抽出短刀,挑着巨獸一步一步走向缺口。
“結構損毀百分之五十。”
兩台機甲同步傳出系統的警報聲。
臨到缺口,金光照出麒麟殘破的輪廓,曾經精密的零件露出焦黑痕迹,萎頓在機甲的各處,金黃色卻在機甲上融出燦爛的光澤,流轉生光,輝映着右臂的麒麟标志,如麒麟踏火生風,仿佛能焚盡世間一切罪惡。
他們站在缺口邊緣,麒麟挑高巨獸,舉到缺口上方,缺口像是受到某種感應一般,金光盛放的更加熱烈,纏綿在其間的雲團也徐徐向兩邊裂開,露出一道深不見底的洞口。
張起靈忽然在通訊器裡喚道:“吳邪。”
他頓一頓,聲音放得極輕:“她想告訴你,能跟你成為戰友,她三生有幸。”
“是嗎?”
吳邪低低一笑,沐浴着紅白交錯的光線,他眼瞳深深地亮起來:“我也覺得她能跟我并肩作戰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鍊劍下的巨獸隐約有掙脫之勢,吳邪拼力按着劍脊,想為他們争取多點時間。
随後,木樂樂聽到吳邪朗聲道:“醉笑陪公三萬場,樂樂,咱們之間,不用多言。”
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殇。
吳邪果然是吳邪。
一直是她最了解的樣子。
木樂樂重重地“嗯”一聲,在缺口金光燃到最盛的時候,麒麟縱身一躍,沒入光團。
吳邪看着麒麟逆光的背影,眼光忽地一凝——
他在麒麟噴塗的标志上,看到一隻飛舞的焦明,顯然是由特殊的感光材料塗制。
“結構損毀百分之八十。”
缺口識别到右刃下還活着的巨獸編碼,他們借此順利通過開口,沿着喉道往下沉降。
下落的過程,麒麟宛若被一雙柔軟的手托住,并沒有在地球時極速墜落的失重感。
反而他們的感官都被無限放緩,像有許多絨毛在撓着他們的額頭,一圈一圈輕柔掃過,越來越緩、越來越緩。
“内液流失,左臂無響應,警戒級别紅。”
不知是受到什麼刺激,墜落還沒有停止,被短刀束縛的巨獸卻掙動得更猛烈,吼聲震如雷,幾乎整個骨架都要擰轉過來,右臂扭矩開到極限都無法緩解。
傷口增大,藍色的毒液輕輕飄出來,灑上機身,熔出滋滋的輕煙,卻沒有升空。
眼見還沒到能引爆核彈的距離,木樂樂隻能控制短刀往中樞神經上劃去,同時排出左機身的冷卻劑冰凍巨獸,讓它安靜下來。
排空一半的冷卻劑,無疑是在增加反應堆過熱的風險,沒有充分冷卻的核反應堆,自身就是一顆最炸裂的核彈。
可是他們别無選擇。
“供氧管故障,左右半球供氧不足,供應效率降至百分之二十五。”
後續追加的毒液還是給他們緻命一擊,剛巧熔斷駕駛員最需要的輸氧管,木樂樂看看屏幕上的紅色警告,又鎮定地看看外面。
麒麟仰面持續地下降,巨獸也終于不再吼叫或是抵抗,安分地躺在刀刃上。
但他們在冗長的拉鋸戰中消耗過多,木樂樂神思倦怠,腦子就像塊沉甸甸得石頭。
“供應效率降至百分之二十。”
張起靈的感受沒有比木樂樂好多少,他屏住呼吸,強忍着不适,逐一檢查反應溶液、核彈投放器等一系列的基本裝置。
在檢查到救生艙時,他心髒突然重重地跳動一下,氣息紊亂半秒,倒灌進他幹澀的鼻腔。屏幕上顯示的字眼鮮紅如熾:右半球救生艙已損毀。
“供應效率降至百分之十五。”
亂流隻在瞬間就被平息,張起靈靜靜望着昏昏沉沉的木樂樂,動動手腕,本想伸向她的,可懸高片晌,還是直直地停在空中。
靜默無聲地看着木樂樂,張起靈從沒有這麼毫不掩飾地看過她,看她纖長的睫毛、紅潤的嘴唇、臉上的每處起伏和紋路。
他一動不動,眼底閃動着紅光照進來的色彩,令他眼睛看上去像蒙上一層紅幕。
這樣的時刻,好像做什麼都是多餘的。
幾秒鐘的凝視像是用盡他一生專注,張起靈轉回頭啟動遷艙程序,面色淡然。
先從頭部彈出損壞的救生艙,他點到屬于自己完好無損的艙室,點擊解鎖。
正要遷移到右半球的艙位,右手被溫軟的手掌倏然握住。
她十指毫不猶豫地緊扣進去,隔着電路服,他能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滾燙,似火般熾烈。
不等他們對視,駕駛室上方陡然響起道混着雜音的呼叫,忽遠忽近,音頻斷如碎片。
“聽得到嗎!張起靈!木樂樂!”
進缺口以來時有時無的通訊信号斷斷續續響起,但極難聽清内容是什麼,如今來到缺口的中段,喉腔的位置近在咫尺,信号竟比初入缺口時還要好。
“能聽到,我們沒事,還在下沉。”
木樂樂試着回複。
張海客長松口氣:“暫時沒事就好,聽我說,你們的救生艙和供氧管都遭到不可逆的損傷,我試圖修複,但沒有用,從你們目前的方位到喉腔,最多兩分鐘,雖然現實非常殘酷,也非常抱歉——可你們要做出抉擇,讓誰活下來,讓誰跟着麒麟一同隕落。”
“我們不會分開。”木樂樂果決道。
“你不要意氣用事!我知道事實讓你難以接受,可你們倆是能活一人的,而且是百分之百存活,你們現在馬上考慮一下!”
木樂樂堅決地搖搖頭:“不必。”
張海客急的團團轉:“有必要嗎,張起靈你就沒點想法?你們倆才認識多久!”
張起靈默然。
“我們通感還沒斷,你不用勸,我和他想法一緻,共生共死,你們可以不給我們追封英烈,畢竟是我們在作死。”木樂樂又道。
他見木樂樂勸不動,眼看麒麟下跌的愈深,時間又越來越緊,氣急攻心之下,幹脆起身對她大吼一聲:“你能不能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
木樂樂聲音沉得沒有一絲波動:“這種冷靜我維持了整整三年,已經足夠了。”
她停住一息:“總務處的人不在,我是基地最高軍事指揮官,你命令不動我,任務我會好好完成,現在我隻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張海客啞口無言。
在與張海客僵持的十幾秒裡,她想起許多往事,開心的、沉重的、歡樂的、哀痛的,都和曾跟她并肩作戰又永遠離開的木安有關。
如同驟然燒起的火焰,從暗處滋生出來,火勢逐漸濃烈,攀爬上她褪色的過往,生長着熊熊火光,照亮她曾經的每個不眠之夜。
火色光芒驅盡她心底的暗沉,在隐忍和悲傷堆疊的暗室中,綻放出一簇簇的明亮。
她忽而笑起來,笑的臉頰一片冰涼,她流着淚,可是心裡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緊緊握着張起靈的手,她知道,以前痛徹骨髓的失去再也不會有了。
手被張起靈反握,電纜斷裂的火花和洩露的海水在駕駛艙肆虐,按鈕和系統是如出一轍的紅黃光,大部分都陷入癱瘓,不能使用。
“供應效率降至百分之十。”
默默減少吸氧頻率,木樂樂切斷跟指揮室的通訊線路,她不想再看生離死别的場面,也不想聽張海客的大道理。
降至喉腔正上空時,麒麟的降落速度開始産生輕微地變化,機甲在小幅度地翻轉,有失衡地離心機從電路服外傳上來。
木樂樂看一眼路程,已差不多接近目标地點,她擡手啟動反應溶液和核彈的倒計時。
——卻不成想反應溶液的觸發裝置已壞,卡在預備管道裡出不來,屏幕就停在“是否要強行啟動”的警示界面上。
點幾次都沒有反應。
徒勞地看着屏幕,木樂樂歎口氣。
她本想兩人可以共用救生艙,裡面的氧氣雖不夠兩人使用,但沒準還有萬中之一的可能生還,實在不行回到地球也是好的。
總之他們死也不能死在外星球。
如今一看,都成夢幻泡影,他們注定要青山處處埋忠骨,剩下的唯一方法是手動注射反應溶液,要卡着核彈炸前的時間點。
跟核彈争時長或許可行,跟核彈比命硬是純屬沒腦子。
“小哥,我們估計還沒在一起就得化蝶飛向美麗的花花世界,在死之前,我有件事想問你,雖然我大概知道答案,但我想親口問,是我們通感前我沒問出口的話——”
“等會。”
張起靈像是乍然想到什麼。
“供應效率降至百分之五。”
兩人能汲取到的氧氣幾乎見底,張起靈拔掉身上的一堆電纜,身着電路服來到火星四射的艙壁門前,雙手擰開旋轉的門閥。
通感斷開的沒有預兆,木樂樂蒙圈片刻,不明白自己怎麼梅開二度,兩次都沒能問出口。
不過她再笨也知道張起靈是想出辦法了,緩過神就趕緊追上去跟他一塊鑽進機甲内部。
晃動的電纜絞進巨大齒輪,在互相角力,迸出的銅絲到處亂飛,打在牆壁上啪啪的響,裡面一大半的機械已然罷工,還有一小半在堅持工作,維系着機甲的運轉。
走出一小段,随時随地都有彈飛的零件和銅塊,還好他們方才沒脫下金屬材質的電路服,否則此時多半會寸步難行。
張起靈徑直來到放後推進器的地方,推進器距存放反應溶液的容器隻有幾步路。
他手動拉開插栓,手臂上的筋脈瞬間爆出,大力推開四方形的鐵門,從一堆橫七豎八的電纜中找到兩條,遞給木樂樂。
“直接連接反應溶液的主管道。”
“為什麼?”她不恥下問。
“五代機的推進器,手動和系統啟動都有‘60秒延遲’的功能,反應溶液要在核爆中傳播,介質不會燃燒,可以用推進器來助推。”
張起靈平淡卻穩健的語氣讓木樂樂憑白生出一股希望,她亮着眼睛誇他聰明又細節。
“是駕駛手冊上寫的嗎?”
張起靈點點頭。
她心中逐漸清明。
駕駛手冊多是根據實際戰役撰寫而成,包括技術部要研發什麼新功能,也會考慮到以往駕駛員的需求和防護,并參考大量案例。
六十秒的推進器延遲。
可能連張海客都忘卻的功能,被張起靈及時地記起,她清晰地知道,是木安在救她。
他們真的在一起戰鬥。
而這次,他們會赢。
木樂樂嘴上追着問,手裡卻沒停下來,跟張起靈迅速接上推進器的電路,對準兩根方向各異的管道,兩人又飛速返回駕駛艙。
供氧量已徹底歸零,他們屏氣凝神,不再進行對話,木樂樂鎖定單艙模式,張起靈開啟反應堆熔毀和推進器的倒計時,紅如绯玉的屏幕載入數字,開始倒數。
火花似雨般傾倒在駕駛艙的地闆上,彈射出兩到三下的火點子,強烈的火光密密匝匝瀉開一地,一時壓過警戒許久的紅色閃光。
兩人在機械的運送下進入救生艙,并排躺在艙床上,木樂樂看向窗外的火樹銀花,心中泛起點點波瀾。
對麒麟,她沒有辭别焦明時的不舍,卻有種她形容不上來的、奇異的感覺。
出神時,身側有寬大的手掌緊緊握進她手心,她才發覺兩人的肌膚近到可以相貼。
沒有害羞,她隻是同樣緊緊地握回去。
她心歡于兩人的親密,隻覺他身上清淡的氣味好聞似雪松,被他近如相擁的溫度一烘,在鼻尖輕飄着凜冽的微涼,并不寒冷,隻是透徹見底般的溫澈。
艙門漸漸合上,她閉上眼睛,心緒沉浮間正要安然下去,而後就突兀聽到響在她耳邊的聲音,輕緩的仿若雪落眉間,淡淡化去,卻凝成一道永不消融的眉心痣。
他道:“樂樂,你今天問我的問題,我的答案是:我相信。”
話落的一瞬,救生艙疾速上彈,她靈魂仿佛在刹那被抛到高空,不間斷上升,時速飛轉,三魂七魄都要裂成三七二十一。
兩人共用一份氧氣,氧量不足,她思緒在氧氣缺失下遲緩起來,漸次飛升。
遙遠的轟炸聲撼天動地,餘震一路蔓延到她意識迷失時都還沒停,真是威力十足。
朦胧間,似乎是到缺口入口處氧氣就不夠用,載着兩人的動力在攀升中也後繼無力。
可不知為何,救生艙并沒有停在海底下,好像有雙無形的大手在撈他們。
跟在缺口時抽象的手不一樣,木樂樂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她死前幻覺,這雙手是切實存在的,它有一種可被觸摸的真實感。
後來幻想紛呈還是夢境缤紛她已區分不出,隻知道自己在天地未開地模糊裡過了好久,她變身成一條沒有實體的魚,遊在廣袤無垠的星河,身邊都是璀璨的星光。
她一直向前遊,遊過漫漫草原,遊過無邊大山,遊過一條水花飛濺的巨大瀑布,直到看到小哥坐在岸邊垂釣,魚餌是根胡蘿蔔。
她一口咬上去,聽見木安被水蕩開的提醒聲,旋即讓小哥提溜出水面,他身後的胖子在大大咧咧道小哥抓了隻兔子,今天回去就吃麻辣兔頭,他可會做這個。
然後她就一腦門虛汗的吓醒了。
心有餘悸地睜開眼睛,床邊坐了一堆人。
閉目養神的小哥,唠嗑唠飛起的胖子和瞎子,吳邪在跟秀秀下五子棋,黑瞎子則裝模作樣的濾茶水給他們喝。
“……”
視覺沖擊之大讓木樂樂呆滞足有一分鐘,完全不亞于她要被胖子拿去麻辣的夢。
她一醒,大家都齊刷刷地看着她,每個人都有事幹,連張起靈膝蓋上都放着一本她書架上的書,顯得躺在床上的她十分特立獨行。
她環視一周。
明明是她的房間好不好!
“你們在我房間幹什麼,開茶話會呢?”
最後實在是難以找到合适的開場白,她直白道:“你們是不是就等着吃我的席。”
“沒有沒有,是醫生告訴我們你今天醒,他們不就都來探病了,你是病人,你躺着。”
霍秀秀巧笑嫣然,放下棋子起身去給她蓋被子,一副小意溫柔的模樣,掖完右邊剛要掖左邊,閉眼的張起靈就倏地睜開雙眼,順手一塞掉落出來的被子,讓霍秀秀撲個空。
“别問,讓我回答你,黑瞎子他倆來增援,我和胖子沒當成英雄,你倆當時在一求生艙裡,跟放屁似的被崩上來,但火力不足,好險給淹成裙帶菜,也是黑瞎子他倆操控青龍把你們撈起來的,操蛋的是,因為他們救援我們兩次,立下奇功,倆二皮臉一仗沒打,跟我們都是一等功,我就問你氣不氣人。”
“你怎麼沒質疑一下。”
“我質疑了,黑瞎子說我嫉妒他,操,你是沒看到,胖子那時都要憋成茄子了,全靠我吊着口氣死撐。老子差點英年早逝才換來的一等功,他也好意思來沾我倆的光。”
吳邪抱怨的噼裡啪啦,跟炮仗沒差多少。
從鬼門關走過一遭,聽着他們叽叽喳喳的,往常的擠兌竟可以溫馨的讓她感覺到美好。
躺床頭喝口溫水,他們像來她房間湊熱鬧的,短暫的關心完她,又自去聊天、泡茶、下五子棋,隻有張起靈還留在床前。
木樂樂歪頭望着張起靈,床頭燈灑在他冷峻的面容上,融進他眼中時暈出柔和的色澤。
她忽然間想到艙門關閉時聽見的話,神色一振:“小哥,我記得我昏睡前,你好像回答過我‘你相信’是嗎?”
張起靈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會,柔色被不着痕迹的裝點在瞳孔深處,他緩緩點頭。
周圍的嘈雜像虛影,越發凸顯出張起靈的清冷與淡然,他面如沉水,小孩看到都會哇一聲跑開,木樂樂卻兀自看着他傻笑。
在通感前,她總在想小花關于真誠的言論。
在某些社交面前,通感确實是條準确又便利的捷徑,而有的關系,最有趣的又正好是不走捷徑的部分,例如——伴侶。
木樂樂可以坦誠,她從一開始就喜歡張起靈,被他吸引,對他好奇,更欣賞他的優秀和神秘。
她總是盯着張起靈看,想多了解他,想多與他相處,她對他從來就不夠坦坦蕩蕩。
可她無法确認張起靈的内心,她覺得他一雙眸子荒蕪寸草不生,又常沉默寡言,好似清絕不可觸碰,她擔心自己的傾心會是一腔無用功,更擔心給他造成困擾。
通感時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躊躇再三,膽小又促使她縮回自己的殼子裡。
她當時想問張起靈:你相不相信一見鐘情。
現在張起靈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他相信。
看一眼群消息頂置公告的“戰事鐘停止”,又見他們都沉浸在自己的娛樂項目上,木樂樂偷偷對張起靈道:“我們馬上有半年的小長假,你想去哪玩?不過不管去哪玩,一想到這半年我都能見到你我就開心。”
“不止半年。”張起靈頓一頓,眸底漸漸透出兩分淺笑:“還有四季。”
“不止四季,還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