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答案,是張起靈在睡前,曾撐着身體上來看過她一眼。
現在她病的人事不知,昏沉中隻知拽着離她最近的張起靈,他似乎也沒想過要離開,靜靜地坐在她床頭。
一隻手抱着她,安撫的拍子輕輕拍在她背上,另一隻手固定着留置針,藥水就吊在上方,沿着管子緩緩流進他的血管裡。
張起靈專注的神色,無一絲作假,目光所至,最終都會落向她蒼白的臉龐。
不知為何,隻有這般輕穩的手勢才能稍減她睡夢中的痛楚,他一拍往往就是五六個小時。
木安怎麼會不明白,他是真的在關心她、愛護她,把她當成初生的嬰兒般,小心翼翼的照料。
許多的不滿和怒氣,漸漸凝沉在心底,像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房檐上,結成薄薄的霜,冰雪滲透木梁,暈化老舊的色澤,在經年的紋理上,開出蜿蜒的霜花。
光霭迷蒙,微風輕起,陽光被紗窗濾成柔和的橙色,輕輕吻上雪白的床單,他看着探視窗内的景象,兩道緊緊相靠的影子,在離合的光線中逐漸映為一體。
歎息被均勻地糅進每一次呼吸,像柳絮一般,無聲無息融入風裡。
在醫院的療養持續半個多月,木樂樂在退燒後,傷情就日益地好轉起來,估計是醫院的治療方案“非常”合适——反正木安絕對不會承認是她跟張起靈同床共枕的原因。
在她出院回家以前,木安已經把家裡打掃的幹幹淨淨,王胖子穿着白衣服躺在地上打十幾遍滾,衣服都不會有半點污漬——也絕對不是為了跟張起靈别苗頭。
不曉得從何時開始,總是以高冷鎮靜為代名詞的他,開始變得有點幼稚和固執。
木安很猝不及防的意識到了這點,拿着掃把的手就僵了僵。
出院的當天,吳邪和胖子開着金杯來接,結果在停車場門口撞了輛賓利,大概是仇富心理作祟,王胖子下車二話不說直接破口大罵,并把那賊眉鼠眼的秃頭車主跟黃鼠狼進行生動的形象比較,那車主就被王胖子氣歪了嘴,兩人當即吵的不可開交,都嚷嚷着要報警。
木安上樓幫着整理行李,仨人坐在病房裡,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來,木樂樂長歎一聲,罵道這倆不靠譜的,隻好拿上票據起身先去辦理出院手續。
木樂樂很體貼,把不愛跟人打交道的張起靈和對人群過敏的木安都留在房裡看東西,她似乎明白他倆有股不合的氣場,臨走還用心良苦地連看木安好幾眼。
看得木安氣不打一處來。
冤家路窄,共處一室,木安看見張起靈那張惹禍的臉就感到心律不齊。
兩人誰都沒有要閑聊的打算,你看着我我看着天,視線毫不相交。
過了半晌,木安悶悶地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本想吹吹風醒醒神,卻被一陣滾滾熱浪撲的往後一退,眼睫毛好似都讓這熱風烤卷了。
他趕緊把發燙的窗戶框推回原位,抖抖頭發上的熱氣,轉頭一看椅子上冷若冰霜的張起靈,殘留的高溫燒卷着空氣,不知是不是腦子被熱蒙了,他竟然聽到張起靈在喚他名字。
心平氣和的,無比祥和的,開天辟地的,喊他過去。
木安擰開一瓶礦泉水噸噸喝完,清涼的水嘩啦啦流過喉腔,沁的骨頭都涼了下去,才感覺大腦勉強轉過彎,他打電話給王胖子,讓他等會把空調開低點,外面很熱,王胖子那邊噪音很大,草泥馬罵的特大聲,完全沒聽到他在講什麼。
他覺得這個夏天有點熱過頭,讓一切都亂了套,比如這時,張起靈還在認真地望着他。
木安猶豫一會兒,最終求知欲戰勝戒備心,走上前去,在張起靈旁邊坐下。
兩人之間彌漫着和平又火.藥味十足的氣息,安靜地對望,像是摔跤比賽前的選手握手。
他靜默無言,聽張起靈平鋪直叙着他們在秦嶺遭遇的所有,包括木樂樂怎麼受的傷,是因為誰,又是為什麼,一點一滴,全都直白地剖開給他,沒有絲毫的保留。
張起靈的語氣很平緩,叙述時依舊是那副淡淡的語調,清晰而理智,并且毫無波瀾。
這讓他莫名覺着不爽。
聽完就冷冷的“哦”一聲,剛要說關我屁事,餘光正好瞥到他木樂樂閃身進來的動作,立馬閉嘴裝啞巴,扭頭看向窗外被燒成金箔色的火燒雲。
木樂樂乍一見他們哥倆挨着坐,還特别高興,咧着嘴就笑開了,上來撸把木安淩亂的頭發以示獎賞,又拍拍他的肩膀。
木安被揉的更加氣結,他記得木樂樂在吳邪的狗場,也是這般摸狗的。
回到家裡,目送木樂樂上樓接着談她那八字沒一撇的戀愛,吹着空調,胸口忽而一陣沒理由的煩悶,像氣管被窒住一般,屏幕上的畫面眼花缭亂,他卻一幀都沒有看進心裡。
機械的盯着節目許久,他一動不動,久到脖子幾乎在固定的姿勢裡僵化成型。
終于,他伸手按掉電視,這是水晶流蘇被風拂開,互相碰撞,滴滴哒哒的響起來。
他仰頭靠上沙發,在流動的駁影中,緩緩合上眼睛。
幾日後,由于吳邪糊弄人的功夫不到家,他們不得不去吳邪家裡合起夥來忽悠他爸媽,一晚上的費盡心思岔話題溜話風,木安還祭出自己的泡茶絕學,用來轉移吳一窮的注意力。
在燙杯子的時候,木安忽然覺得悲哀,他以前就聽過跟着吳邪混的人大多下場凄涼,卻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淪落到賣藝為生的地步——早知道當初怎麼都該跑的。
等他們完事坐上回程的小汽車,幾人的腦子都是脹痛的,木安尤其生無可戀,閉眼搖到家中,還要被吳邪和王胖子以“給小兩口”騰地方的名義挾持着打鬥地主。
頭一下子更痛了。
還好木樂樂還記着掙紮在痛苦線上的他,早早回來救他于水火。
送那哥倆上樓,木安才結束令人疲憊的一天,他癱在沙發上,決定以後再也不去吳家吃飯。
而後木樂樂就正兒八經地沖他揮揮手,要給他講故事。
盡管用頭發都能猜到她要講什麼,木安還是給面子地直起身子,裝作整暇以待,并心如止水聽她把張起靈跟他講述過的來龍去脈又複盤一遍。
聽着聽着,木安突然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
他們在各自的版本裡,事件走向是差不多的,但他們兩個,都會竭力将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張起靈版是自己一時不防中毒昏迷,連累木樂樂為他涉險取藥。
木樂樂版則是自己人菜瘾大,明知可能會有去無回還孤勇者上身,最後是張起靈奮不顧身救出已經在閻王殿打轉的她。
木樂樂他是知道的,一向護張起靈護的跟什麼似的,但張起靈有意無意的回護,卻讓他覺出一絲不平凡的意味。
而木樂樂顯然不是來跟他秀恩愛的,講完事就直接攤牌,表示不裝了她想跟張起靈在一起,并用“雖然你拒絕也沒用但我還是聽聽你的意見吧”的口氣,問他是怎麼想的。
木安聳聳肩,表示她開心就好。
不是不想反對的。
但他實在不忍心看見她的眼睛從期待走向衰敗,漫天銀河仿佛一夕間熄滅,況且她語氣雖随意,話裡的認真卻并非作假。
面對木樂樂的逼問,他靜坐片晌,隻能沉默以對,來表達他的不贊成,和默認。
然而歲月變遷,她已非曾經的吳下阿蒙,精煉的語言難得出現幾分犀利,一語就戳破他在猶豫什麼,又在掩飾什麼,明眸善睐的眼睛俏麗動人,靈巧的好似兩顆水墨翡翠,濃淡宜人。
被這樣的眼眸望着,顧盼的目光隻停留在他身上,眼底亮的發燙,好像什麼都沒有要求他,但在這般誠懇的視線中,搪塞的語言卻如燙手山芋一般,無法出口。
他在長久的對視中敗下陣來,第一次開誠布公的對她坦言所有。
即使這會讓她受到傷害。
長痛不如短痛,他甯願她在現在就清醒過來,也不要她被虛假的美好日漸腐蝕殆盡。
其實木安從心底相信,張起靈絕不會始亂終棄,他會負責到底,會對她足夠好,讓她過的幸福開心。
可張起靈所謂的好,從來就不特殊,更不是因為愛,她對張起靈而言,不過是責任的另一種體現方式。
需要用規則束縛勉強得來的溫柔,算得了什麼,又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
不管過去還是未來,他都不覺得能成為跟她共度餘生的人要多麼好,萬裡挑一的優秀,或是首屈一指的财富,這些都不重要。
但是最起碼,那個人得比他還要喜歡她、重視她,愛她逾生命,視她為珍寶,他才願意祝福,才甘心放手。
他希望自己可以對得起她曾為他不顧一切,所放棄的燦爛人生。
念頭百轉回腸,隻是,在她光潔的面上,卻并沒有出現他想象中的失望或落寞。
她安靜地望着他,燈光在臉廓留下一道銀色弧邊,沿着顴骨向上,浸入眼中。
漸漸的,純淨的眼眸被浪潮緩緩吞沒,她仰起頭用力地眨着眼,熾亮的光幽幽而灑,在她眸底染出一片氤氲的水色,結成的印子如飄零柳絮,輕輕一晃就會碎開。
他看見她驟然捏緊的指骨,正微微擰白。
是濃郁的心疼,在噬咬她搖搖欲墜的心。
木安見她難過,不由得輕聲歎出一口氣。
在他與張起靈交往的這段時間,無奈和焦灼的加持下,他不知歎息過多少次,或許比以前加起來還要多。
他想靠過去,揉揉傷心的她。
燈影搖晃下,卻見她狠狠一閉眼,閃爍的淚光被倏然收回,轉頭一下正視着他。
瞳孔映出星星點點的碎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亮。
客廳的燈是她中意的款式,流雲磨砂質地地燈罩,下面墜着兩層疏落的水晶流蘇,風一吹過,會叮鈴鈴的響,在夜幕垂降下來時,牆上的燈影涓涓流動,如同月下的小河。
流影深深,他聽見她十分鄭重地對他道,他是錯的,他的想法不對,無論張起靈還是他,在她心中,他們都是熾熱而鮮活的人。
愛有千百種演繹的方式和呈現,遠遠不止轟轟烈烈、海誓山盟來的單薄淺顯。
夜晚的一盞燈,早晨的一碗面,中午的一杯茶和睡前一句的晚安,都是平凡世界中無需明言的瑣碎愛意。
既然木安反複提到的愛,那麼她要問他,愛是什麼。
愛是有人為你留燈,有人給你煮面,有人與你泡茶,有人同你安眠。
是萬千燈火彙聚于一點時,在燈的盡頭,始終有人掌燈,替你照亮歸家的路。
毫無疑問,木安也好,張起靈也好,背負着不堪過去的他們,都曾孤獨走過一段長長的旅途,向着黯淡的未來,被動的承擔着不歸屬自己的使命。
途中沒有聲音,沒有生機,無人陪伴,萬籁俱寂,可在見到久違的光明之後,他們都有着為他人而奮不顧身的勇氣,會一往無前奔向光的方向,會孤注一擲卻從不求回應。
小小的火焰在她眸中燃起盛大火花,驅散每一處積聚在角落的陰霾,她就這麼看着他,笑中有淚,卻一如他們初見般的眉眼彎彎。
他有蒙昧的震動,心底像被什麼東西突兀地破開,空洞的傷口血肉模糊,正不斷地往外滲血。
他一直以為,在他泥濘般不堪的往昔,她會是他生命裡唯一的色彩。
可是現在她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不是他的月亮,更不是為點亮他而來,而是他的人生本來就該光芒萬丈。
從前的他被迷障阻攔,失落在命運的岔口,他徘徊,他茫然,卻不知前路在何方。
她的到來,是要與他并肩而行,和他一起,摘獲屬于他獨一無二的光。
因着用力咬字,她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如倉鼠般嬌嫩可愛,口中道出的一字一句,卻是與外表截然不同的肅穆,分量十足。
默然片刻,他突然很想抱抱她。
不過他覺得,這個機會,大概要先留給張起靈了。
一夜的剖心析肝過去,他不再對張起靈吹毛求疵,自認可以用客觀、公平的目光,重新考量這位姐夫的首要人選,但内心小小的不滿,還在持續發酵重大。
關于張起靈的底細,他特意向張海客仔細打聽後,還跑去他老家實地勘察過一番。
回來後他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一想到前幾天的所見所聞,脆弱的小心髒就在胸腔裡隐隐作痛——還有張海客什麼族長夫人當然要出嫁從夫等等言論,幾度在沉默中仰天無語。
不誇張,他當時心态就跟精心養育二十幾年嬌花般的女兒,非要嫁去南非挖石油劈柈子一樣。
張起靈看着風光排場的一青年壯漢,怎麼老家就那麼窮。
那是嫁人嗎?
那是流放甯古塔!
他抓住木樂樂就問他以後是不是要跟張起靈回東北,不至于吧他們在東北舉目無親的,不如就待在杭州,要是有意向,去北京也行。
木樂樂就像看神經病一般看着他,一陣莫名其妙。
然後她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道她和張起靈都還沒正式确認關系,屬于半隻腳才踏進船裡,能不能買上票都不一定,他卻連結婚生子和安居樂業一齊操心上了,未免未雨綢缪的過分。
這話題似乎也是她的一塊心病,說着說着就開始唉聲歎氣起來,水靈靈的大眼睛撲閃撲閃,一股幽怨愁思的意味溢于言表,轉頭看向電視裡放着的古裝劇,邊捶脖子邊道還是投胎到古代當公主女王的好,想要誰就直接賜婚巧取豪奪,不用追來逐去的麻煩。
雖然木樂樂口嗨之餘完全沒有強娶民男的意思,既沒賊心又沒賊膽,可是聽者有心,木安握着滾燙的茶杯,在蒸騰的水汽下逐漸陷入沉思。
茶香缭繞,飛旋如風,他輕輕挑起眉頭,摩挲着杯身,眼底有不易察覺的火苗倏然亮起。
秦嶺一波未平,另一波麻煩又接踵而至。
吳邪再度下墓的事沒能瞞住吳二白,他本想以木樂樂作為突破口,撬出點有用的信息,卻不成想被張起靈橫插一腳,興師問罪不成,吳二白與張起靈在秘密長談中達成某種協議,一時竟沒有發作,幾日後,一張來自吳二白茶館的請帖送到木安手裡。
木安捏着那張燙金帖子,有些捉摸不透吳二白的用意。
他知道吳二白是什麼樣的存在。
吳家盤口在吳三省失蹤後,明面上是由吳邪繼承打理,但他涉世未深,其實并不很能施展的開手腳。
好在吳邪也算是聰明,知道首先提拔幾個忠心的老夥計穩住局面——一位據說是吳三省曾經的老相好啞姐就是其中之一。
□□的同時,再逐漸往要緊的關卡上換上自己的心腹,天長地久,等到盤口所有的事務都被他牢牢捏住,權利自然随之收入囊中,而他兵不血刃就可取得勝利
隻這樣的辦法固然穩紮穩打,卻也很容易弄巧成拙,讓潰爛的膿包越發越大。
杭州和長沙的盤口暗潮湧動,對庶務一竅不通的吳邪之所以能順利實施計劃,并維持住局面,一是有吳三省殘存下來的威信和老夥計,二是有吳二白在暗中支撐,彈壓轄制。
相較于以精明狠辣著稱的吳三省,這位吳家二爺的風評明顯更好。
他周旋在九門之中,主要負責調停矛盾和貨物倉儲,無論是九門,或是從九門延伸出來的其他産業鍊,提起吳二白時無不誇贊尊敬,
這些業務,看似不是什麼很關鍵的位置,所衍生的權利卻是巨大的,也讓吳二白在這大染缸般的環境,擁有足夠分量的話語權。
因為人脈和背景,有時是比金錢更能流通的硬貨币。
思考良久,木安決定赴約,至少要去看看吳二白在打什麼算盤。
他沒有去過吳二白的茶館,對路程頗為陌生,帖子上又寫着“秘談”等字樣,也不能去問其他人,還好帖上地址标注的詳細,他七拐八繞開到一棟複古裝潢的小樓跟前,立馬就有夥計迎上來,恭恭敬敬請他入二樓的雅間。
沒有人開口詢問他是什麼人,從何而來,領到地方推開門,又低着頭躬身退出去。
曾有過幾面之緣的吳二白就在裡面等他。
可能是跟生意人打多交道的經驗,木安略略颔首後就坐往梨花木的椅子上一坐,搭起腿準備端杯聽吳二白兜幾通圈子。
話裡藏話、處處埋雷一向是生意人的通病,需要耗費半天的功夫,木安猜吳二白不會單槍直入,必定還有一番話術等着他。
想到這,他不緊不慢地揭開蓋子,一股熟悉的茶香撲面而來,他手勢輕微一頓,凝住目光,發現吳二白備好的茶,竟是他以前喜歡的都勻毛尖。
澄澈的茶湯泛出幾絲淺淺漣漪,木安面不改色,擡手淺飲一小口,茶味入鼻清雅,殘渣被濾的幹幹淨淨,隻有幾片嫩綠的茶葉漂浮在杯面上,味道極是濃醇,微苦的茶底裡回甘清甜。
他一喝就知道,這是今年新收茶葉裡最尖的一批貨頭。
木安放下茶盞,杯落無聲,面對跟前穩坐高椅的中年男人挑眉一笑,率先進入開場白,心底卻暗暗生出兩分戒備。
而他對吳二白的揣測,沒有被證實,在簡單的兩句寒暄後,吳二白開門見山,用最短的時間叙述清楚來意和目的,并對他發出邀請,要他加入進來,協助張起靈完成調查。
吳二白的語速不疾不徐,沒有表現出過分的熱切,也沒有給人随意輕浮的感覺。
他喝着茶,手指點在桌面上,看着木安的時候,眼神非常的沉着甯靜,和張起靈眼中萬年不變的古井不同,是一種真正的高位者在不經意間所散發出來的壓迫。
木安饒有興趣地端詳着吳二白,顯然是沒有想到,不被人矚目吳家門裡能出吳二白這号人物。
難怪吳一窮老實守成,吳三省激進張揚,吳家在九門裡毫無建樹,又不比解家和霍家枝繁葉茂,卻還能在時代的沖刷下,被最大限度保存下來。
吳二白點到為止,給木留出一段漫長的空白,讓他思考。
事關木樂樂,吳二白似乎對木安的回答胸有成竹,而木安确實也沒有過多的躊躇,欣然同意,他還提出自己可以不要酬金,隻要求一點,他要吳二白的全面授權。
言下之意,他在九門行走,會使用吳二白的名義,同樣的,吳二白要提供給他相應的便利。
這提議其實十分膽大,老謀深算如吳二白,不會聽不出這代表什麼,但他就和木安一樣,答應的毫不猶豫,眉頭甚至都沒有蹙起半分。
利落地端茶落杯,等吳二白再度望向木安之時,茶館的對牌已然出現在他的桌前。
一壺茶的時間,他們的合盟就這樣組成,雙方都沒有任何異議。
木安喝完最後一杯茶,正要起身告辭。
隔着的薄薄茶霧,吳二白突然喊住他。
“你見過潘子嗎?”
木安不意他會有此問,停在原地,思索兩三秒,得到的卻是一片空白。
于是他誠實地搖搖頭,吳二白“嗯”一聲,沒有第二句話,隻重新端起茶碗,垂着眼吹開茶沫,同時右手敲桌兩下,大門被瞬間拉開,立馬有吳家的夥計來請他出去。
沒有頭緒的事,他從不糾纏,轉身就離開了吳家茶館。
等他開車回家,木樂樂正好下課回來,扯上他一步三蹦上樓吃飯,王胖子早已拿着鍋勺沖着樓道叫罵三四遍。
飯桌上,吳邪在擺筷子,張起靈盛飯盛到第五碗,木樂樂被揪去廚房端菜,滾滾上升的熱氣彙聚成一副煙火畫卷,歡聲笑語,吵鬧不歇。
木安坐在桌前,看見一旁陽台上生長的水培綠蘿,翠綠的葉子被晚風輕輕浮起,天色低垂,在昏暗與明亮的交際線中,被壓出一層奇異的粉紫色。
他在四合的暮色中模糊地發覺,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汪家了。
原來所謂前塵如夢,無需半生消磨,不過是寥寥幾年的事。
自從與吳邪他們一起生活以來,時間飛逝如流水匆匆。
他們在杭州休養生息,等待送去北京的古地圖修複完成,因着時代久遠,修補工作并不算輕松,但好在解雨臣有門路,他們隻用準備好去巴蜀的裝備,坐享其成就行。
今年夏季的杭州多雨,傾盆般的大雨連日澆灌不停,雨點綴連成線,像巨大的透明籠子,普天匝地的罩落下來,打的好幾株荼蘼都蔫了葉子。
開到荼蘼花事了,今春最末的一抹餘馥都凝聚在黃白重瓣之上,木樂樂看護的緊,她選修課有一門實踐作業需要花草的培育記錄,木安就天天掐着天氣預報的時間,在下雨時把花盆搬進來,出太陽時又不厭其煩地搬出去。
戀愛開頭幾個月一般最上頭,木安每天在家,也就能在飯桌上看見她兩回,其他時間不是在樓上就跟張起靈出門遛彎散步,他樂得無人聒噪,占山為王的日子過得自得其樂。
雷雨天還在肆虐,漸漸的,他發現木樂樂的精神氣一天不如一天,時常雙目無神黑着眼圈,有時候夾菜的手都會哆嗦,精神更是不濟。
比如一盤滿滿當當的糖醋排骨,她一筷子就精準無誤的夾在生姜上。
一開始他以為是雨聲吵嚷,趁着她出門約會的功夫,買來一幅厚厚的隔音簾,加裝在裝飾簾的後面,但好像沒什麼卵用。
她的睡眠質量沒有得到改善,白天依然困的半死不活,問她就用垃圾話敷衍過去,猶疑不定的神色卻被木安盡收眼底。
她既不願明言,他也不追問,隻在睡前熱好牛奶端給她,聽着房間内的聲音漸次安靜,他就搬把椅子坐在門外,閉目養神,靜靜等待。
在淩晨三點的時候,他果不其然聽到裡面傳來一陣尖叫,似乎是剛從噩夢中掙紮醒來,他直接暴力破門,闖進去時木樂樂正僵直身體的坐着,滿臉亂七八糟的淚痕,還有水珠在眼眶裡打轉,雙手緊緊攥着被子,整個人因為過度驚懼而顯得憔悴不已。
他打開大門,把椅子搬進門裡,再度對她發起靈魂拷問。
人贓并獲的木樂樂看見木安面色嚴肅,心知不好再繼續隐瞞,隻得垂着頭緩緩向木安交代,這幾日都是噩夢在摧殘她,定點定時,在每次雷雨天準時發作,并且是極為逼真的夢境,演繹着她在秦嶺所遭遇的點點滴滴,以另一種她不願意面對的結局,強迫她一遍又一遍的回溯。
她被噩夢折磨的心力交瘁,已經多日沒有好好睡過一覺,疲憊和心驚流連在眼角,化成兩抹濃濃的烏青。
木安聽罷就點點頭,示意她接着睡,他會守護在她床邊。
木樂樂嗫喏着躺下,許是幾日的疲倦加身,雷雨稍減,沒幾次呼吸的間隙,隻見她高聳的肩膀緩緩低垂下去,已然沉入安眠。
他起身輕手輕腳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看到窗外驟雨如幕,依舊滴滴答答的下個不停。
這時,雷聲忽然破開層層的雨簾,以撼地之勢轟響在他們頭頂上方,木樂樂又一次帶着滿頭大汗猛地坐起來,臉色扭曲,痛苦不堪。
他的介入,好像沒有作用。
雨勢昏沉,木安嘗試過許多辦法,在木樂樂身上的作用卻都微乎其微,最終是天色大亮後雨雲散去,雷電銷聲匿迹,她才一臉倦色地倒頭睡去。
木安搬走椅子,替她掖好被角,沉凝的眸光掠過她蒼白的臉頰,又轉向窗外。
小雨淅淅瀝瀝,有愈發減小的趨勢,他揉揉眉心,眼神在斑駁的雨影中逐漸發散開來。
終日睡不安穩也不是個事,木安知道她不好意思麻煩張起靈,但他嘴巴又沒被封上,既然張起靈是給人當姐夫的,姐姐有難,不找他還能找誰,況且他記得在出院那天,張起靈曾用一副又平淡又懇切的語氣囑托他好好照顧他姐姐,現在這狀況他搞不定,該姐夫出場了。
于是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木安把木樂樂指使出去買東西,條件是給她挑的所有零食買單,在陽台上看着她走出小區門口,他轉身出門上樓。
樓上的三個男人在排排坐着看電影,是一出張國榮的霸王别姬。
王胖子見是他,還樂道剛好,木樂樂那丫喜歡張國榮,他們正想喊她上來一起看,如今天氣熱,他在廚房煲着百合綠豆湯,沒成想還沒招呼木安聞着味兒就上來了。
說罷往他身後一看,疑惑道怎麼就他一人,他那傻大姐呢。
木安跟個土匪似的一屁股就坐沙發上,噼裡啪啦一通,把木樂樂苦苦隐瞞的小秘密賣個一幹二淨。
幾人聽完面面相觑,王胖子和吳邪撓撓頭,張起靈凝重的目光幾乎可以滴出水來。
張姐夫效率比順豐還使命必達,當晚就收拾收拾下樓給木樂樂鎮宅去了。
然而姐夫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木安焦頭爛額解決不了的問題,隻要張起靈輕巧的往那一杵,跟成了精的安神口服液一般,木樂樂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又回到原本的考拉德行。
從此家中處處都有張起靈的身影,隻要一刮風一下雨,不用人邀請,張起靈必定搬着椅子準時出現在木樂樂的房門口,雷打不動,幾次吓得起夜的木安差點給他一套頭槌。
講真,他不太适應家裡還有除了他以外的野男人。
可他又有什麼辦法,人是他招來的,還能用完就趕走不成。
——真的不能嗎?
紅袖添香更增風趣,佳男在側自然也不遑多讓。
木樂樂每日每夜睡的小臉紅潤有光澤,容貌細膩肌膚嫩白,木安無語凝噎,都懶得再去告誡她什麼男色誤事,幹脆裝瞎假裝自己看不見。
吳邪哥倆福至心靈,小哥一下去他們就會同步把木安叫上去,拉他沒日沒夜的打遊戲。
幾天的暗黑破壞神打下來,木安覺得自己玩的有點魔怔,走路上看誰都想捅一刀——尤其是姓張的。
這般不知天地為何物的日子持續到一天放晴,木樂樂精神振奮,要去郊外探望她一個過生日的同學,大早上就來暗搓搓找他借車。
想想自己一車的違禁品,木安仿佛能看見木樂樂被抓進局子裡的場景,他當即大手一揮,表示要充當司機送她過去,她受寵若驚,望着他就像望着一頭會飛的豬。
在她心中,他的形象到底都堕落成什麼樣了。
木安開始反思自己,然後他想了想,決定把鍋甩給張起靈。
他早感覺張起靈是男顔禍水,看着就不宜室宜家,果然不出他所料。
路程不遠,木安眨眨眼就能開得到,從高速轉入小路,再一路上盤山小道,他決定送完木樂樂就近找個服務區休息,第二天再去接她,不然跑來跑去的麻煩。
結果路線還沒過半,突生的變故令人始料未及。
他們在馬路上被一支越野車隊緊緊咬住,槍聲震天,對方裝備優良,竟完全是高級雇傭兵的配置。
木安隻能費盡心思應付,越野車隊窮追不舍,後座探出好幾支槍管,還有木安熟悉無比的狙擊槍,作風之瘋狂,全然不顧車子還行駛在國家境内,大有要跟他們同歸于盡的架勢。
曾經的狙擊生涯讓木安非常熟悉這種射擊模式,他最常使用的TAC-50,曾被稱為遠狙之王,五花八門的狙擊槍和配件他隻需遙遙看一眼就能分辨其射程和發射軌迹。
久病成醫,該怎麼躲避狙擊手的瞄準線,怎麼降低對方的校準精度,他都了然于心。
得益于熟練的閃避技巧,他們安然無恙地進入山區,但車子已經在密集的槍林彈雨中趨近報廢,木安開啟一直藏在儲物箱後面的小型引爆器,拉着木樂樂縱身躍入山林。
他不僅擅長狙擊,叢林遭遇戰更是他的強項,從他們的狙射手法可以看出,對方是屬于訓練有素的專業雇傭兵團隊,動态射擊能力一流,他們有無數狙擊手替換,各司其職,可以無限度的拉鋸和消耗,而他們倆手無寸鐵,繼續在公路上膠着無疑是自找死路。
不過,槍支的彈道會受到諸多外因幹擾,從槍械自身的膛線和倍率狙擊鏡到溫差及光學偏折現象,能讓準星産生誤差的因素數不勝數,甚至連風阻與地心引力都需要被計算在内。
現在天色陰暗,不久後應該會有一場大雨,森林是野外環境最天然的屏障,以地形周旋,再等候張起靈幾人的救援,是目前他們唯一能逃出生天的機會。
在木樂樂還倉皇如同無頭蒼蠅時,木安已經獨自計劃好一切,領着她一頭紮入林子。
幾小時過去,暴雨如約而至,像是天空面向大地的一場浩大瀑布,澆的他們渾身濕透。
木安按照自己的經驗不停變換方位,應對敵方的數次截殺,每次逃跑時他都能百分百确定,身後絕對沒有人跟蹤,可是偏偏在下個轉交的岔路口,他們總會被對方攔截的精準無誤。
随着草木漸深,戰線拉長到不可思議的範圍,木安感到極其的蹊跷,卻沒有任何改善的辦法。
眼看形勢往無可挽回的地步一路滑坡,他看一眼漫天大雨,又看向面露疲色的木樂樂,立刻要求要跟她分開行動,并迅速為她選擇一條相對安全且跟自己南轅北轍的小路。
隻要她離開他的視線,他就會掉頭回去,為她阻斷後面的追兵。
他自認語氣和神色都毫無破綻,也沒有遲疑或動搖,但她就這麼又一次看穿他心中的盤算,帶着滿腔怒氣拒絕,對他破口大罵,并放言今天要麼一起死要麼一起活,沒有第三條路。
她罵的很兇,往日甜美溫和的眉眼充斥着熊熊怒火,燒盡她眼底的驚惶和疲困,手幾乎要指到她臉上來,大火過後,灰燼飄出一片片無言的哀傷。
“難道我就可以失去你嗎。”
她似是悲傷而不自知,連滾滾的淚水含在眼眶裡都沒有察覺。
好在雨勢真的很大,落在發梢,滴在臉上,寒風蕭瑟,吹進雨裡,刮得人臉頰麻木,那幾滴不被在意的淚混進雨中,隐沒的天衣無縫,沿着雨水下滑的軌迹,一滴滴的落進泥裡。
她不會發現自己在流淚,可他卻看的分明,觸動的同時,内心感覺到一陣陣渺茫的刺痛。
他沉默下來,雨水沖刷着路面的泥土,堆積成滑坡的形狀,他一腳踏進泥裡,轉身走向與他規劃相反的方向,沒有再提一句要分開的事。
其實木安是個很自我的人,從在汪家時就是,不通情達理,不善解人意,我行我素,說一不二,但他總是很容易被她說服。
哭着笑着耍着賴的,隻要是她,無論什麼樣的,他就會在她一長串叽裡呱啦的述說裡逐漸心軟。
後來曆經長途跋涉,他們的處境始終危困,無法分辨方位使得他們更加被動,雨勢愈大,路愈艱難,而困局的轉機,出現在他們意見相悖的時候。
雷光閃爍,劈亮沉蒙的天色,一瞬間的白晝爆亮,照出她沉思的面容。
在迷霧般的雨珠中,木安好像觸摸到什麼一閃而過的邊界。
他按捺下去,不去細想,隻把主動權全都交給木樂樂,由她來主導接下來的行動。
她當機立斷,決定調頭走回主路。
腳印在泥濘下深深淺淺,他不敢下結論的猜測被逐步證實,張起靈和吳邪三人及時趕來救援,有張起靈和黑瞎子兩代戰神加入,戰場的平衡馬上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南瞎北啞強強聯合,行蹤如鬼魅,來無影去無蹤,令人無迹可尋。
待一地的血迹被雨水沖刷幹淨,他們已經全數撤離。
回到家時,木安依然不可置信那些讓他覺得荒唐的揣測,可事實似乎沒有給他回轉的餘地。
暴雨風急,張起靈照舊是要陪伴她入睡的。
木安坐在客廳裡,一夜未眠。
等到沉沉天色被溫柔的晨曦喚醒,鳥啼生敲開早晨的大門,他看向陽台上挂着露珠的清白荼蘼,身後響起吱呀的開門聲,他轉頭,攔下準備上樓的張起靈。
他們的談話不算長,有關她的生死安危,他認為張起靈有責任也有義務要知道這件事。
而且這次的巴蜀之行,他沒辦法再與他們同行,吳二白讓他前往北京,調差焦老闆的身世背景,最好能一舉牽扯出他背後的勢力,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他十分清楚,木樂樂有多麼喜歡張起靈,把她托付給可以護她周全的張起靈,不算很壞的選擇,而他天生嚴謹小心,不會依靠所謂的直覺就貿然行事。
在兩個聰明人之間,大方的試探就是坦言。
既然他無法确定張起靈是否也對她持有同樣的心意,那麼,他不再糾結于愛與不愛。
他隻需要得到一個保證,一個無論如何,張起靈都不會離棄她的保證。
像她之前所開過公主與面首的玩笑,隻要他留在她身邊就好,真心什麼的,不重要。
而他為吳邪賭上自己未來幾年的安穩和自由,要換的正是張起靈同等價值的回報。
他在給張起靈施加心理壓力,把所有籌碼抛出,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迫使他同意。
張起靈也一定會知道他到底有什麼意圖,因為他從來就不打算隐瞞,隻有心甘情願的決心,才能産生足夠的效力。
木安知道,他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果他不能全身而退,這會是他給木樂樂留下的最後一重保障。
最終張起靈沒有讓他失望,願意以血為誓,他們達成無聲的協議,到這時,他望向張起靈的目光,才算是真正含有一絲信任。
當然,不管張起靈是怎麼的真心實意,他都會竭盡全力活着回來,回到她的身邊。
男人的承諾一向是有時效的,會局限于某個時段、某種場景,他還是不放心張起靈。
一點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