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咯吱咯吱一路作響,車轍在土路上壓出淺淺的痕。
嬰甯坐在牛背上,隻聽身後孫大弱弱一聲“到了”,隻消拍拍牛脖子,那黃牛便乖乖停下腳步。
白梅村人要到縣裡,這條小道便是必由之路,嬰甯隻走過一次。路的西邊是一片矮坡,孫大領着他們翻過去,隻見一片凄荒,滿地散亂的紙錢和木牌。
這是一片亂葬崗。
嬰甯小心翼翼地繞過一片齊腰高的雜草,緊跟在孫大身後,生怕他跑了。
她和王子服相互攙扶着,擡頭悄聲問:“你以前知道這裡是個墳坡嗎?”
王子服點點頭:“有所耳聞。”
一般來說,亂葬崗埋的盡是些身份不明或無人認領的屍首。白梅村人口不多,基本沒什麼外來人口,家家基本都知根知底,其實并沒有這麼多野屍可供埋葬的。
所以這不是亂葬崗,而是“姑娘墳”。
女子的一生有多長呢?
長不過七八十載,短不過出生到嫁人。
按照他們這裡的規矩,沒出嫁便早夭的女兒是不能葬在自家的。
嫁了人家後,若一時不慎被夫郎休棄回家,也是不能葬在自家的。
定了親,未嫁卻夫死的女兒需在家守節,死後照樣是不能葬在自家的。
也可将自己關在屋裡,水米不進、以身殉節。也許“他們”看得盡興,甩給你一座貞潔牌坊,身後還能睡得寬敞些。
回家的距離有多遠呢?
近不過三日歸甯,遠不過餘生的撕扯、斷裂,直至了無影蹤。
生前有父母百般疼愛,等到嘎嘣一死,忽然便沒人願意要你了。裹上席子、立塊木碑,丢進姑娘墳,也不管會不會和别人的屍首疊在一起。燒一疊紙錢,任風雨吹打,待小土包一點一點平下去,愧疚和怨恨便也不留痕迹,可以被好好遺忘了。
“咔嚓”一聲,孫大正踩在一塊字迹模糊的木牌上。木材朽得厲害,應聲而斷。
“就是這裡了。”
到達典妻墳前的時候,王子服正好将“姑娘墳”的來曆解釋清楚。
嬰甯又遇到了她難以理解的事。妖類壽數綿長,若有幸升仙,更是千秋萬代、不老不滅。她想過娘死了怎麼辦、王子服死了怎麼辦,卻從沒想過自己死了會如何。
若她沒有和王子服成親,也得爛在這片荒地裡嗎?
“……我娘不會這麼對我的。”她自言自語。
王子服聽見了,安慰似地摟住她:“自然,有些格外疼女兒、家裡又不缺錢的人家,會在祖墳附近單獨挖個小冢葬下。會埋在這裡的,基本都是窮苦出身。”
孫大蹲下身,将典妻墳頭插的木碑清理幹淨。他幾日沒來,木頭已經被某種植物以驚人的速度纏繞、爬滿。
他大字不識幾個,墓碑上隻寫了歪歪斜斜的“孫大愛妻”四個字。
嬰甯簡直要吐了:“你賤不賤啊,這麼喜歡把名字往墓碑上刻不如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孫大抱着那墓碑,竟開始嘩嘩地流眼淚:“老婆,我來看你了。”
“……”嬰甯的耐心早被消磨殆盡,又是一腳将他踹到一邊,蹲下身察看。
這地方的确詭異。嬰甯碰了碰墳邊叫不上名字的草葉,那葉子竟如動物一般縮了縮,緩緩蜷曲起來。
再縱觀整片姑娘墳,草木的确長得格外旺盛。這印證了她的猜想:孫大平日裡基本不離開自家田地,很有可能是因為上墳才沾上那白衣靈的。
嬰甯兩手摸地,閉上眼感受這片土地中靈氣的流動——果不其然,與她在家裡菟絲子中感受到的氣息一緻。這裡正是那白衣靈發源的地方!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找到了。”
王子服聽了反倒緊張起來:“真是這裡?……那我們豈不是就在那妖物的老巢裡?”
“都說了,是靈不是妖。”嬰甯環視一周,暫時沒有感受到危險的氣息,“它們應當隻在夜裡有所動作,這大太陽底下有什麼好怕的。”
錦囊中說,要對付惡靈有兩種方法,一是渡化戾氣,二是切斷其靈氣來源。嬰甯掰着手指頭算計,這靈氣的來源尚且不得而知,戾氣倒猜得出幾分。
孤魂野鬼麼,戾氣重也是應該的。
孫大在一旁哆哆嗦嗦,大着膽子問:“什麼妖物……呃!”
忘了還有這家夥。嬰甯随手抄起一塊石頭,“梆”的一聲将孫大撂倒,這才找了塊幹淨地方盤腿坐下,開始運功調息。
王子服想去扶孫大,又怕嬰甯生氣,隻能尴尬地揪着他的衣服把人拖到一邊。
嬰甯回憶着字條裡的咒語,啟唇默念——
說時遲那時快,地面忽然猛烈地震動起來。姑娘墳感受到陌生法力的入侵,忽然彙聚起一團兩人高的黑霧,在半空中翻騰盤旋,以蓄勢待發的姿态與嬰甯對抗。
王子服哀嚎一聲,連忙躲到嬰甯身後:“妹妹,這可如何是好!”
嬰甯不答話,兩手之間緩緩凝結一團金光,其上隐隐有咒文纏繞。嬰甯飛速念咒,忽然擡手将那金光向地面拍去,激起地動山搖!
黑霧長嘶一聲,開始痛苦地掙紮、扭動。嬰甯乘勝追擊,兩手不斷向地面輸送靈氣,幾乎力竭。
再堅持一下、隻要再壓制它一小會兒……
嬰甯額上冒出粼粼的細汗,緊咬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