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背我下樓,他答應了。”琵琶仙擦幹了眼淚,很快恢複平靜,“我用刀片劃開了他的脖子。”
那件事之後,阿狗更加沉默寡言了。夫人覺得他懷恨在心,便找了個借口,将他重新打回了外院。
人人都道他得罪了主人,誰都能來踩他一腳。那段日子阿狗也不好過,他甚至想,如果當初堅持護着阿貓,兩個人一道死了,或許還好些。
這時,李三貴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我知道,你們都是命苦的孩子。”李三貴撫摸他的頭頂,富态的臉上滿是悲憫,“阿貓的事已經讓我愧疚難當,我不能再看她接着折磨你。”
阿狗忽然淚流滿面,重重地跪在了李三貴面前。
那一日,崔阿狗變成了李十八。夫人知曉以後,甚至不屑于罵他兩句。
她不知道接連失去兩個陪嫁的下人,隻是自己噩夢的開端。
李三貴是個假菩薩,夫人的暴烈卻是事實。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下人紛紛對她退避三舍,反而将甩手掌櫃李三貴視作良人。
後來她又處置過幾個被李三貴看上的丫頭。幾年過去,待她猛然想起回頭看一看時,才發現自己的身後空空如也。
李家宅院已徹底成為上下一心的整體,隻有她和唯一的親信江氏被排除在外。
彼時崔舉人也猝然長逝,李夫人徹底淪為水面飄萍,無論向哪個方向伸出手都孤立無援。
“原來如此。我先前便覺得奇怪,李三貴敢堂而皇之地污蔑夫人,正是捏住了全家上下絕不會有人出面替夫人作證。”嬰甯了然,不禁有些感慨,“算是咎由自取,也實在可憐。”
“——她可憐?”琵琶仙卻冷冷地反問,“你是想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吧。那麼請問神仙,我又做錯了什麼?”
是啊,琵琶仙又做錯了什麼。
嬰甯好不容易理清的思路又亂了,她嗫嚅道:“我不是神仙……”
“她該死。他們都該死。”琵琶仙剛剛冷着臉,這會兒又忽然瘋瘋癫癫地笑了起來,“我本來覺得李三貴也該死。仔細想想,他實際上從來沒有傷害過我,也就罷了。”
真是如此嗎?
嬰甯終于想起自己原本的來意:“……算了。我來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你将我給的那幾張單子藏起來了,表示你也是想過離開這裡,去過自由的日子的,對嗎?”
琵琶仙不笑了。她望着嬰甯,眼神逐漸散焦,開始出神。
“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自投羅網。”嬰甯硬着頭皮繼續講了下去,“她都已經死了,你還有很多年呢。”
“——沒有了。”
琵琶仙緩緩低下頭,自嘲道:“我原本的計劃,就是先殺了她,再連夜逃走的。”
可李夫人的死,将支撐着她活到現在的最後一點盼頭徹底擊碎。
不知道多少個夜裡,她隻能靠着幻想入睡。
幻想刀尖刺入她身體的觸感。
幻想她尖叫、求饒,說她後悔不已。
就差那麼一點。
她趕到的時候,李夫人的身體還有一點餘溫。
如果她不是第一次騎馬,路上耽誤了那麼多時間,她也許就能趕在李夫人自缢之前,一下一下捅穿她的身體,讓她加倍地感受自己曾受過的痛楚。
“可她死了。我不甘心,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甘心。如果我不能真的殺了她,至少我要讓全天下都覺得,是我殺了她。”琵琶仙說到這裡,内心忽然産生了一絲微弱的荒謬感。
值得嗎?
可這點自我懷疑很快又被仇恨裹挾,消失在驚濤駭浪之中。
嬰甯見她這副樣子,忽然覺得沒有必要再說下去了。
仇恨是慢性的毒藥,卻能中和命運的苦。若沒有恨,她或許早已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了。
難道要告訴她,她抛棄一切實施的複仇沒有任何意義?
難道要提醒她,如果沒有李三貴,這場持續十多年,從她和李夫人牽扯到全家上下那麼多婢女的慘烈悲劇都不會發生?
……那未免也太殘忍了。
望着琵琶仙的眼睛,嬰甯忽然好像懂了一些。
于是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緩緩走到琵琶仙面前跪下來,輕聲道:“嗯,你做到了。”
琵琶仙空洞的雙眼終于流出淚水,她又像嬰甯第一次看到的那樣,垂下眼、露出梨渦地笑了一下。
“最後幫我一把,好嗎?”
琵琶仙附在嬰甯耳邊,說了句什麼。
良久過後,嬰甯推開刑房的大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而在她身後,枷鎖開裂,發出沉重的落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