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後,我把那個古怪的家夥放在書架的角落裡,明明是古樸的黑色封皮,卻不容忽視地帶來一種“它和它的主人理應一樣耀眼奪目”的微妙感。
我有些郁悶,再次考慮起意大利的那個展覽。我并非親生,即使查理對我再關心,我們之間仍保留着一條不明顯的界限,給彼此留足空間。我知道如果我下定決心做某事,他不會阻攔,但顧及到他的心情、學校的課程、旅程的距離……我很難找到合适的理由向他開口。
查理有不小的保護欲和責任感。在相處這些年後,即使他能輕易同意我一個人去福克斯的森林裡徒步、甚至在拉普西保留地露營——但隻身前往異國這種事……或許,我該準備一個借口。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打斷了我的思緒。
“愛麗絲·卡倫”這充滿魔力的咒語,此時正靜靜躺在來電人的位置。
我保存了她和愛德華的号碼,但從未通過電話。這位有着恐怖第六感的迷人精靈,會為我帶來怎樣的啟示?懷着一絲期待,電話接通了。
“嗨!親愛的,要來一場萬聖節的短途旅行嗎?”
短途旅行,目的地是意大利的那種——我怎麼能不心動呢。
愛麗絲提到我的夢,表示卡萊爾很贊成我通過熟悉事物來尋找線索的方法。于是我們一拍即合——萬聖節前一天隻有上午的課,在那之後,她會在查理的小屋旁等我一起出發。
把兩天的換洗衣物、從報社同學那借來的相機和證件一股腦塞到登山包裡,我想起了那本“書”,下意識覺得或許帶上它是個不錯的選擇。
查理在警局吃過午飯,此刻正深陷沙發,享受着節日前短促平靜的休息時光。
“你這是去哪?”
登山包鼓鼓囊囊的,我确信他盯着它看了好一會。
“短途旅行,和卡倫家的愛麗絲一起。可能會離福克斯遠一點,但大概不會超過華盛頓州。”
“大概”——這是個無傷大雅的謊言。我試圖面不改色、聲音平穩:“唔,畢竟是萬聖節假期。”
好消息是,我成功了。
查理似乎有些訝于“辛西娅居然交了朋友甚至準備一起出去玩”,帶着莫名的欣慰,未做阻攔:“記得上課前回來,注意安全。”便又偏頭去看他的電視節目。
“好,你不要忘了吃飯。”
愛麗絲坐在她的黃色保時捷裡,掃了眼我質樸的黑色登山包,語氣活潑:“親愛的,其實我們可以到意大利買新衣服。相信我,那兒的人審美不錯,大多數服裝店都很好逛。”
衣着打扮,又是一個我不擅長的領域。不得不提的是,卡倫一家人都有着絕佳的時尚品味和藝術嗅覺,而在這方面,愛麗絲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是,誰不喜歡看漂亮衣服呢?
“那要等先逛過展覽。”我補了一句,得到了熱情車主的同意。
愛麗絲的車速比起愛德華的,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森林與公路搭建起的奇怪結構,直線狂飙的黃色幽靈,我是組成它們内部的一分子。
上次獨自去西雅圖花了我小幾個鐘頭,這次居然隻用了不到一半的時間。推開車門,吸入一口平穩空氣,些許暈眩才逐漸平複。我從柔軟搖晃的雲上來到地面,低頭一看,原來是小腿在顫抖。我慶幸查理的“警車教育”使我的暈車不太嚴重。
“回去的路上可以溫柔點嗎?”我關上車門,忿忿控訴。
她像貓一樣,跳下車優雅地轉到我身邊。“如果你不急着回去,可以在意大利多待上幾天。”精靈倏地湊近,狡黠地眨眼,身上有好聞的玫瑰味。
“我可以幫你僞造在意大利的學術交流活動證明,賈斯帕很擅長這種技術。”
“留學學籍也可以哦?”
……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替我謝謝賈斯帕的好意。”這種驚喜……我敢笃定,它發生的概率小于萬分之一;因為上述提議沒有一句在我的計劃之内。
過了安檢,愛麗絲忽然牽起我的手。和卡倫們相處久了,我的身體适應得不錯,幾乎不再有什麼出格反應。她的皮膚細膩光滑,有着與普通人類不符的蒼白顔色,仿佛一塊大理石落在我的手背上,但冰冷的觸感令我微微顫抖。
“愛麗絲,你一定要多保養身體……你的手太冷了,可能是體寒。”
我發覺了他們和普通人的某些不同,但這不代表我要當他們的面揭穿或是刨根問底。大家都心知肚明,表面蒙在鼓裡——如果這樣能夠維持現在的平穩生活,又有何不可呢?
我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長而纖細,塗着優雅内斂的黑色指甲油。一枚小小的種子,不為人知時,在我的心裡悄悄發芽。它期待精靈的預言成真,期待結出小女孩與精靈美好友誼的果實。
愛麗絲看向我,似乎有些意外。複雜的情緒在她眼中湧動,我望着那雙飽含情緒的眼眸笑了笑。
“我們親愛的‘預言家’,也有失策的時候呀?”
“西娅……”
複雜糾結的線條消失,澄澈的亮光取而代之,歡欣雀躍緩緩流淌。
我知道,我得到了精靈的回應。
這段航程将持續十幾個小時。我算了下,到達佛羅倫薩時已是淩晨。愛麗絲朝空姐借了時尚雜志打發時間,順便給我科普了一堆藝術知識。我覺得新奇,但她講的本國演員八卦更令我震驚。
我不太了解明星,但總有那麼幾位已經家喻戶曉。但是……
什麼,原來你們是這種、那種關系?
看到我的表情,她的嘴角已經壓抑不住了。接下來我們像一對普通姐妹花那樣,天馬行空地,從鎮上的趣事到目的地意大利的曆史、從本地美食到經典打卡景點,滔滔不絕。晃過神來終于休息一下幹渴的嘴巴,兩三個小時悄然飛逝。
“好快。”我低聲驚呼。
“要不要睡一覺?”愛麗絲貼心地幫我調節好座椅:“好好休息,等你醒了就快到了。”
“唔,也行。”睜眼閉眼就到了目的地,聽起來确實不錯。我合上雙眼,陷入柔軟的座椅,意識在黑暗裡變得模糊,周遭世界的聲音離我越來越遠,一種奇妙的安甯包圍了我。
沒有火焰,隻有平和的黑暗。我幾乎是完全安心地睡了過去,忘卻時間的概念,所有的噪音被阻斷,這一刻如同短暫的永恒。
“西娅……”
我躺在溫暖的水波裡,被微風推着慢慢向前飄,去到某個不知名的目的地。一雙手伸了過來,觸碰到我肩膀,比風還溫柔地搖晃。
“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哦……”
到什麼地方?我迷迷糊糊地想,河流的盡頭會是什麼,懸崖,山谷,還是另一條河流?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我們的飛機預計将于30分鐘後抵達佛羅倫薩Amerigo Vespucci機場……地面溫度為7攝氏度,44華氏度……”
佛羅倫薩?哦……我要去意大利來着。
意大利。
“啪”地一下,夢境像孩子拿玩具吹出的透明泡泡一樣,驟然碎裂,無影無蹤。河流消失了,幻想的盡頭消失了,隻有一臉關切注視着我的愛麗絲還在原地。
“愛麗絲……我怎麼睡了這麼久?”
“你醒的正是時候。”她迷人地眨了眨眼,示意我去看手機。“佛羅倫薩此刻應該很熱鬧。”
現在是2003年11月1日,02:24,萬聖節的淩晨。
“半夜慶祝節日嗎?挺有活力的。”
她吹了個口哨:“你們年輕人的特權。”
我打量着愛麗絲的臉龐,精緻而俏皮,發絲似乎經過某種精密的計算,每一處翹起都恰到好處而時尚。再想到她着迷于各種活動不知疲憊的熱情和恐怖精力,我并不覺得“年老者”這個詞彙和她沾邊。
如果她指的是什麼其他的年齡,那當我沒想過好了。
艙内的人們陸續清醒,有些已經開始興奮地竊竊私語。狹窄的機窗外,黑夜裡的古城蘇醒,光亮散落在綿延的山脊,百花大教堂的圓頂和鐘樓的尖角隐約可見。
Firenze.
佛羅倫薩,翡冷翠,百花之城,藝術殿堂。書中寫這裡是文藝複興的發源地,藝術愛好者的朝聖之地。少年詩人在舊橋邂逅手捧鮮花的少女,寫下一見鐘情的詩歌;橘紅色的火光掀開舊世紀的天穹,照亮美第奇時代的鸢尾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