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bgm:ICARUS)
團團黑煙彌漫,赤紅的火焰随風亂竄,肆無忌憚地把這片白色的大地灼燒成一片死寂的焦黑。
我感到煩亂,那些養尊處優的榆木腦袋們整天追求的不是大魚大肉、就是如何往自己的房子上鑲金子。而如今——妨礙前路的傾斜石柱被我随手一推,摔在地上碎成粉末,像極了東歐人的頭顱。
我冷笑一聲。
克裡特的軍隊是戰神的子民。刀劍、戰争、殺戮、鮮血……勇士們踩着敵人的屍骨一路高歌,無數次走向毋庸置疑的勝利,而我生來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昏庸無能的老頭已經在那個位置上坐得足夠久了。萬千無聊夜晚中的一個,守衛王宮的士兵早已不知在哪裡酩酊大醉;如我料想的一般,當泛着冷光的銀匕架在他脖子上時,那老東西渾濁的雙眼早就被令人作嘔的哀求和恐懼填滿。
我是克裡特島受人愛戴的神子、所向披靡的兵器、代表無上榮耀的旌旗。各國向我獻上豐厚的珠寶,殊不知我追求的享樂是開疆擴土與赢得戰争帶來的快感。
“圍城第十日,那些走投無路的雅典人給我獻上了一批女人,以為這樣就能使我的軍隊從衛城的城牆下退卻。愚蠢!獻城投降将是你們最好的選擇,不然的話,我将用克裡特人的怒火與刀劍迎接你們。”
“呆童鈍夫!”
“耶利米和阿喀琉斯兩個家夥打了一場勝仗就急着向我邀功,不知道誰慣出來的毛病。下次打敗仗我頭一個懲罰他倆,正好最近無聊;給我做陪練可是無上榮耀。”
“無聊到想把隔壁雅典占領,好像很久沒和他們開戰了。”
“我的子民們都臣服在強大的克裡特王座下,讓我找回了闊别已久的興奮感。從這一點看,還不算太無趣。”
暗紅的墨水落在泛黃的紙張上,我無視掉下面誇誇其談的貴族們,盯着那為了打發時間而随手寫下的東西,這種顔色讓我聯想到某種鹹腥的液體,潺潺地積留成河。
戰争。
這個單詞在我嘴邊打圈,光是想到它就足以讓人興奮得戰栗。近來總有一群自稱來自達西亞的東歐人在邊境鬧事,自以為他們鬼鬼祟祟的罪惡行徑能瞞過我的眼睛。
計劃很快拟訂完畢。我會親自帶領軍隊讨伐那群不知廉恥的罪人,并把其中的一部分待會來處決示衆。我自诩沒有虐殺的扭曲欲望,把這歸咎于流淌在我血液裡對追求正義的渴望。它會化作力量,讓我足以保護我的國家、我的子民、以及……
我的喉結一動,忽然有些幹渴。
以及我的辛西娅。
夜晚的森林是寂靜的。前幾日剛下過雨,林間彌漫着青澀濕潤的泥土氣息,走在微微發軟的土地上,枯枝被我踩得咔咔作響。苔藓覆蓋着這個綠色的世界,偶爾一點綠色蹭到我的鞋上,盡管依舊麻煩,但現在的我對此已不那麼抗拒。
我徑直走入密林深處。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葉片窸窸窣窣,月光艱難地透過縫隙,在地上灑下光怪陸離的影子。我并不關心這裡的一切,但她卻可以輕松辨認出絕大部分植物的名稱……如果這些能取悅她,或許我可以考慮在保護這片林子上多放些心思。
林間傳來飄忽的歌聲,越是往前,聲音離我越近。我撥開一片礙事的灌木,細枝在我手上留下的紅痕簡直無關痛癢,而忽然被呈現在眼前的畫面令我不禁屏住呼吸。
少女靠着一棵老樹,很是惬意。月光落在她淩亂的長發上,二者幾乎要融為一體。她說那是亞麻的顔色,我不認識,但總想把那淺灰與淺棕混合的發絲纏繞在自己的手腕上。此刻,她正撫摸着一隻牝鹿,甚至為它歌唱。
我不得不承認,某一刻,我的心中充滿了名為“嫉妒”的情緒,張牙舞爪地撕扯着身體,翻騰的妒忌讓我想沖過去趕走那頭未開化的動物,取代它的位置躺在她身邊。
如此安靜,如此美好,完美到不可思議……我喧嚣的内心在她身邊總能得到平靜,那熊熊燃燒的憤怒火焰無影無蹤;辛西娅,我的戀人,我的天使,我的阿爾忒彌斯,我甚至願意放下克裡特王的高貴和尊嚴,匍匐在她的手邊,祈求女神的垂憐。
那動物似是注意到我的靠近,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跑掉了。我譏笑一聲,無能的家夥不該停留于此,消失的越幹淨越好。
少女擡頭,露出一雙淺藍色的眼睛,有如神話裡湖畔般的純淨。她朝我露出微笑,臉上充滿毫不掩飾的喜悅。
“你又把菲德拉吓跑了。”
我坐到辛西娅的身邊,被她輕拍了一下手臂。
“起的什麼怪名字。”我皺了下眉,但很快被靠近她而感受到的平和替代。
少女溫柔的目光籠罩着我,我感受到包裹着骨骼的皮膚在發燙。
注視。每一天裡,我都被各種各樣的人注視着,有的不懷好意,有的充滿畏懼,有的暗藏殺意……當然,也有本地和被其他國家當作貢品送來的貴族小姐們,用一種癡迷的眼神注視着我,惹人生厭。隻有眼前的人,自我們第一次相遇起,看着我的目光裡沒有裹挾任何因我的外在身份産生的雜質,她似乎永遠平靜,而我也隻有在她面前才能做真正的自己,完全獨立的一個凡人。
她的臉色忽然暗了下來,緊抓着我的手腕,觀察上面細碎的劃痕。
“凱厄斯,你怎麼總不關心自己的身體。”
她似乎有些生氣,急促的呼吸拍打在我臉側,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從我的耳朵邊緣彌漫。
“這些小傷沒事的,”我任由她纖細溫暖的手遊走在我的腕上,皮膚緊貼着皮膚,心口微微發癢,我低低笑了一聲:“就連真正的刀劍對我都無可奈何。”
她挑了挑眉,一副“随便你怎麼說”的樣子,有時候我會擔憂她是否太好讀懂了。女孩從布制挎包裡翻出小罐,撚了一些白色粉末平攤在我的傷口上。
“盡量不要沾水,”辛西娅虛虛握着我的指尖:“雖然我知道你從來不聽醫囑。”
我們親密地靠着,隻有樹林聆聽攀談的低語,這往往是緊繃的一天結束後我難得的休閑時光。大多數時候是我聽她講話,同時在腦海裡把一些白天見到的醜惡嘴臉燒成灰,再放入被我反複勾勒的她的臉龐。
我提到未來幾天要去邊境讨伐罪人,她短暫怔愣下,一如既往地囑托幾句。
“我可以一起去。或許,軍中不介意再多上一位醫師,或者一個戰士?”
我了解她與自然那種緊密的關系,知道這種天賦使她在醫藥方面頗有建樹;而撫養她長大的老師是資深的獵手,多年指導下,她對射術也有一定造詣。
在這方面我保持客觀評價,辛西娅的武藝足以讓她自保,甚至不輸于我麾下英勇的戰士。即使我們曾經并肩戰鬥過,但邊境的惡劣環境達到了成年男子都難以經受的程度。
我無法想象她受傷這件事,那群卑鄙無恥的惡棍應該下地獄——洶湧的殺意在心裡翻騰,幾乎要遏制不住。
“不,你留在這裡。”
我聽見自己強硬的聲音響起。如果可以護她周全,我願意做任何事。
Anything.
“凱厄斯,我從來不是溫室裡的嬌嫩花朵。”
“是的……我的女神。”我小心翼翼靠近她白皙的脖頸,貪婪地嗅着類似雪松的清香。“但我們同樣需要治療傷患、守護後方的人民不是嗎?”
我委婉地勸說着她,并且成功了。這是出征前最後一個甯靜的夜晚,等到太陽升起,殘酷的日光就會讓我們分離。
我坐在高大的戰馬上,在歡呼的人群最前面看到了她。少女的長發随風飄揚,在熱烈的陽光下呈現漂亮的顔色。我對上那雙純淨的眼睛,她揮舞了下手中的柳枝,說了一句話,溫柔的笑容比微風更溫熱。
我眯了咪眼,仔細辨認她的口型。
‘我的陛下,願你平安歸來。’
我會踏在敵人的屍首上,帶領勇武的戰士們回家,将和平帶給子民,将榮耀烙在克裡特王的皇冠上,獻給我的女神。
我将帶着勝利凱旋,千千萬萬遍。
……
疼痛是我僅剩的知覺。
我原本以為自己會死在這場戰争裡,像任何一個血肉之軀的士兵那樣。說來真是荒謬又可悲,戰無不勝的年輕君主被人們當作神祇膜拜,卻在一場人數占上風的鬥争裡被偷襲。在那霸道奇異的痛苦燃燒在我頸上的一瞬,遲來的真相浮出水面:那個本該被我捏碎頭蓋骨的家夥,絕對不是人類——這場戰争是針對我一個人的。
達西亞?東歐人?克裡特島?
那大概是一種毒素,從脖頸開始,以近乎詭異的速度蔓延至全身。我受過比這傷口更重的傷,但沒料到這種毒液會讓我的身體在極寒與炎熱交織的地獄反複,使我動彈不得。
我的雙眼不再清明,熟悉的血色緩慢覆蓋上來。身邊的戰士接連倒下,敵人黃銅的刀面在視野裡變得飄忽,随着走動映出狼藉的戰場。有的正值壯年,有的乳臭未幹,如今變成橫七豎八一地的蒼白屍體。一起訓練的那些日子曆曆在目,仿佛他們還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
目呲欲裂原來是這種感覺,溫熱的血水流出眼眶,滴到我血肉模糊的身上。咆哮全部被堵在喉嚨裡,化作因毒素不斷踴躍的黑紅血沫。
哈哈哈哈哈……
我的思緒暈染成一片紅色。那些想法、猜測、尖叫全部變成雜亂的線條,接二連三在頭顱裡爆炸。瘋狂的笑聲以骨頭咯咯作響的方式逃出口腔,和肌肉被撕裂開的聲音在耳邊形成二重奏。我憤怒的目光将永遠烙印在那些渣滓上,追随他們直到地獄,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