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大抵以為我死了,一點點消失在地平線邊緣,留下身後滿目瘡痍的大地和一輪見證一切的赤紅殘陽。
我身處兩個溫度的極端忍受着無盡痛楚,憤怒之餘,洶湧的悲傷淹沒了我。克裡特島現在安全嗎?新的首領能守護好人民嗎?辛西娅怎麼樣了,我們是否無緣再見……她未來的生活會不會幸福。
四周一片死寂,隻留我一人拖着幾乎要燃着的殘廢身體苟延殘喘。我的疼痛随着骨頭的碎裂翻倍了,心跳卻越來越猛烈,每一下都仿佛要撞破胸腔,朝着死亡的終點沖刺,跳出這個暗紅色的地獄。
死亡。
這個詞出現的一瞬間,巨大的寒流灌注腦海,名為“死亡”的鐵錐刺穿了額頭,紮入血肉深處。
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曾經我不相信死而複生的傳說,現在我要把命運踩在腳下,做它的主人。未經我的允許,死亡豈能擅自奪走我的生命?
“你注定是克裡特島君王。”
十八歲那年,少女輕柔而堅定的話語應驗,此時此刻,那遠方傳來的飄渺聲音和一頭長發隐約出現在我身邊。
我笃定這不是老人口中的走馬燈,而是新生的啟示。
一切變得永無止境:痛苦,烈焰,信念,時間。日月在我眼中幾次交替,中途還有過一陣漫長無聲的黑暗,吞沒掉我的意識。
不能死。
這是我唯一的念頭。
再次醒來時,我的身體竟然不再破碎,毒液把骨肉重新粘合在一起,變成強壯堅硬、煥然一新的軀體,有着慘白的皮膚和大理石的質地。
眼前的血色也消失不見,堆積成山的屍體、凝固的腐臭血塊、碎裂的旌旗,一切清晰到不可思議,每一處細枝末節被放大了數倍映入眼簾。各種奇怪到令人作嘔的氣味也争先恐後湧入我的鼻腔,在此之前我甚至不覺得平日裡接受良好的氣體有那麼難聞——緊接着我意識到,我不再需要空氣了。
非人類的身體構造,變态的速度和力量,喉嚨裡瘋狂燃燒對新鮮血液的渴望,讓我很快意識到自己變成了個什麼怪物。
吸血鬼。
偷襲我的果然不是人類,是一個吸血鬼。
我發出新生後第一陣狂笑。
我很快适應了新的身體并引以為傲,沿着地平線,很快追上得意忘形、行軍緩慢的東歐人。連帶着那個醜陋的吸血鬼,所有活着的人被我撕成碎片,丢進燃燒的烈火裡。
下地獄吧!
臨死前,那個轉換我的賤人幾乎是從前被我處刑的死囚的複制品,跪在我的腳邊,哆嗦得不成形。他自稱來自達西亞,也被叫做羅馬尼亞的一個吸血鬼王朝。
還是摧毀所謂的王朝,建立屬于我的帝國聽起來更有趣。
這麼想着,我把他碎裂的頭顱扔進了烈焰。
然後,啟程。
該回家了。
然而命運的報複來的猝不及防。
這焦黑的另一處地獄,怎麼會是我的克裡特島?
踩在廢墟上時,我呼吸一滞,依舊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卑鄙、罪惡、愚昧的罪人,我會把你們碎屍萬段。
我狂奔着,不敢停歇片刻,即使吸血鬼的速度讓我看起來像是廢墟上閃現的幽靈。我不敢面對事實——島上已經沒有活人了。
冰冷的毒液在體内奔湧,沸騰,而我祈求的奇迹隻有一個。
“辛西娅。”
曾經神聖輝煌的建築變成殘垣斷壁,碎石瓦礫和各種器物雜亂散落,滿地荒蕪。我試圖跨越大火——即使吸血鬼的身體是它最佳的燃料——到每一處辛西娅可能來過的地方尋找她。
“辛西娅!”
我的精神變得癫狂,叫喊聲歇斯底裡,已經死去的心落入寒冷的深淵。
你在哪裡?你還好嗎?拜托了……回應我吧。
視線裡出現一座殘破的神像,象征着冥王哈迪斯。無形的鐐铐使我步伐沉重,但恐怖的速度讓我瞬間出現在雕塑前。
陽光燦爛的日子,人們圍繞神像的畫面回蕩在眼前。
這個世間是否真正存在神明?
拼命撕扯着手臂,堅若磐石的胳膊上出現蜘蛛網狀的裂紋,可惜流淌的不是鮮血,是暗黑粘稠的毒液。
它們悉數被我塗抹在神像上。
我祈求您,我跪拜您,我把自己的全部獻給您——
請把辛西娅帶回我身邊。
死寂的靜默,直到一片破碎的白布劃過額前,那上面清晰的雪松味道,我絕對不可能認錯。
“辛西娅……”
“辛西娅?”
“辛西娅!”
所有事物退去色彩,不複存在。我跌跌撞撞撲向那塊布料,它霎時在我手中碎裂。極力忍耐急迫的心情,白布碎片被我奉若珍寶。
順着風的方向,我找到了更多碎裂的衣帛,它們都屬于她。
或許呢……?
或許她躲藏在某處廢墟之下,衣衫不整但依舊存活。
或許她和其他人聚集在一起,等着軍隊歸來。
或許……
她破碎的衣裙和金屬首飾淩亂躺在碎石間,浸泡在即将凝固的黑血裡。
我沉默着,幾乎無法思考,機械地收斂着帶着她氣味的碎片。
西娅,我凱旋歸來了。
榮耀?戰争?王國?
一切都不重要了。
拳頭打在塗滿粘稠液體的神像上,石頭轟然迸裂,在我腳下被碾成粉末。
我站在被偷襲後成為廢墟的家鄉岸邊,遠處的焦黑土地和火光在瞳孔中變成動靜交織的星星點點。
My kingdom, my lover.
我心中的火焰永不停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