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了,站在燒成黑炭的土地上,隔着永不熄滅的火海,尋找那抹心心念念的色彩。
吸血鬼不需要睡眠。毒液讓我們保持清醒,消除身體的疲憊,隻有羸弱的低等生物還需要每天浪費幾小時的生命,而夜間生物不會有誰希望主動入睡——這很荒誕——但不得不承認,這種早該被淘汰在基因裡的本能居然仍有幾分殘留在我體内。
第一次進入那個夢境是在沃爾圖裡組建後不久,阿羅這家夥笑嘻嘻地建議我去休息。我懷疑他在質疑我,呵,阿羅能讀取思想,馬庫斯能看見人們的聯系——三位領導者中,隻有我沒有明顯而确定的特殊能力。但這無關緊要,我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克裡特王時期的身體素質被強化了數倍,加上豐富的作戰經驗,毫無疑問地,我是這裡最強的戰士。
“不需要。”我冷漠地打斷了他的話,這家夥的野心不止局限于地中海,他的目标是整個吸血鬼世界。盡管那副裝模作樣的做派令人作嘔,阿羅确實是一位不錯的合作夥伴。
“親愛的弟弟。”他幽幽地飄過來,我皺了下眉,如果他敢把手搭上來我會毫不猶豫折斷那條多餘的胳膊,這種事早發生過一次了。“我深知你多麼出色耀眼。但接下來要迎接的還有埃及的敵人,我由衷希望我們不會因久戰的疲勞失去一位優秀的首領。”他猩紅的雙眼垂了垂,真是受不了,别把哄騙蠢貨這套用在我身上。
“我不會累。”這大概是我對他為數不多的真心話了:“如果你說有哪個懶惰的懦夫拒絕上戰場,我的建議是趕緊處刑,這種垃圾不配玷污戰士的名号。”
“是的,是的。”他挑了挑眉,表情不再那麼圓滑,也正是我想要的:“我沒有害你的必要,人總歸要放松一下,你的狀态太緊繃了。難道你現在還不信任我嗎,凱厄斯?”
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所以說,上萬人的敵軍都沒這條陰溝裡難纏的毒蛇好對付。
“既然你是真心的。”我沖他假笑,大敵當頭,确實不容内部出現纰漏:“我回去了,剩下的交給你們。”
“放心,我會處理好。”他在我肩膀上方虛虛拍了一下,朝外面走去。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甩上房門産生的巨響餘音繞梁,我能清晰地看到空氣裡飛舞的每一粒灰塵。未免太脆弱了,我掃過石牆上的細微裂縫,心想等阿羅回來一定要提醒他換用更結實的材料。
華麗的城堡,陰濕的光線,死一般的寂靜,真是和吸血鬼再契合不過了。沒有厮殺的每一刻,我都強忍着想出去的沖動,把令人發狂的焦躁壓在心底。戰争,榮耀,鮮血,瘋狂。自從離開克裡特島,我就一直活在這樣黑暗又無趣的生命裡,漫長而絕望,隻有敵人的死亡能提供一些淺薄的愉悅,讓我感覺自己無比真實地活在這個腐爛的世界上。
因為我的天使早已離開,留下她罪惡的囚徒用自己的靈魂忏悔。
親愛的西娅……
我握筆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吸血鬼的力氣不是木頭和紙張能夠承受的,每次落筆,我都加倍小心,生怕手下的東西碎成粉末……像她破碎的潔白衣裙。
一陣漫長的停頓。
這次我也隻字未寫,思念和痛楚無時不刻不在折磨我停止跳動的心髒,隻要稍有放松便掀起驚濤駭浪。我的千言萬語根本理不清、道不盡。
我不在乎沃爾圖裡的人怎麼看我,他們的分量還沒有那麼重要。我不在乎死亡,更不在乎失群的孤獨。我隻是害怕……沒有她的存在。
牆壁、家具、光線,目之所及的所有事物逐漸模糊,變成抽搐扭曲的色塊。怎麼回事?真的有所謂的疲勞?咒罵一聲,來不及有更多動作,我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
屍體堆積成山,寸草不生,熊熊烈焰。心髒居然活了過來,在胸腔裡劇烈跳動。我來不及思考原因,因為眼前這一切幾乎要打碎我的認知。
這是克裡特島,這是我離開的那一天。
穿越還是幻覺?有特殊能力的吸血鬼潛入沃爾圖裡?該死,都見鬼去吧!
我來不及考慮那麼多了。隻要有一絲可能,我都要把辛西娅救回來。
所以,親愛的,你在哪裡?
那是我第一次做夢,但不是最後一次。每次身處廢墟,我都竭盡全力尋找我的戀人,有時我一無所獲,有時我看到她在灼熱空氣中飛舞的長發、流血甚至燃燒的身體。
不!不要!辛西娅!
理智被無窮盡的黑暗吞噬了,我變成地獄裡最兇惡的怪物。辛西娅!不!把她還給我!
我恨透了那火焰,它燒個不停,在每一寸土地上;我無法觸碰,隻要有絲毫接觸,我整個人會瞬間化成灰燼,帶着來自地獄的滾燙痛楚醒過來,回到現實。我從來沒這麼痛恨過自己的領土,它們在阻撓我靠近我的姑娘,把我們分隔在夢的兩端。
我想立刻揪出幕後黑手,把所有能想到的酷刑在他身上用個遍,然後留他一口氣,讓他永遠不得好死。沃爾圖裡的圖書館藏豐富程度不亞于任何地方,可饒是如此,所謂的典籍幾乎要被翻爛了,我也沒能找到符合目前狀況的說法。吸血鬼為什麼會做夢?夢為什麼是相同又如此真實的?這個夢境有主人嗎?為什麼我的心髒能跳動?謎團太多了,最重要的是……她還活着嗎?
其實做夢的頻率并不高,隻是我不老不死的生命足夠漫長。另一個令我意外的事實是,我虛僞的兄弟——阿羅——能看見所有人的記憶,唯獨看不見我關于它的這部分。在沒摸清楚底細前,我不打算把它告訴任何人。稍有差池,我就可能再也見不到辛西娅了。
哪怕是我夢中的影子。
……
“親愛的兄弟。”我瞥過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阿羅又在搞什麼名堂。和他狡詐得意的表情相比,馬庫斯死氣沉沉快拉到地上的石頭臉越來越順眼。
我哼了一聲,表示有在聽。
“今天是人類的萬聖節,現在還是晚上。”阿羅的嘴角勾起親切的弧度,肉眼可見的心情很好:“為什麼我們不一起出去走走呢?帶上可愛的衛士,去看看被沃爾圖裡保護的人類是怎麼慶祝的。”
說謊。這種話他每幾十年就要說上一回,然後拉着一群人在沃爾泰拉遊蕩。蠢透了,你是個老不死的吸血鬼,又不是幼稚的人類小孩。我在心裡譏諷着,但客觀地承認,巡視自己的領土和民衆得到的滿足和自豪感确實會使我愉悅。
馬庫斯别過臉,默認了阿羅的想法。我知道他在想狄黛米,這對情侶是無論什麼節日都要纏在一起的,像兩塊黏糊糊的軟糖。我同情馬庫斯的悲慘遭遇,會和他更熟絡一些;可我同時也是嫉妒他的,畢竟他還有過千百年和伴侶共度的時光,而我除了人類時期的記憶和地獄一樣的古怪夢境一無所有。
于是我又給阿羅添了記恨的一筆,這家夥和他的蘇爾庇西娅,膩歪了三千年都不嫌多。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阿羅手掌合十,眉目間是難掩的興奮。
我開始後悔就這麼輕率同意了。步入公元兩千年後的沃爾泰拉,大街小巷人頭攢動,皮膚顔色各不相同,卻都穿着黑色或紅色的吸血鬼打扮。
科技發展得飛快,頭腦卻沒什麼長進。我束起頭發,披上兜帽,把腳步放得特别慢。
哦,還有僞裝呼吸。人類真是個麻煩的種族。
馬庫斯不知道去了哪裡,他大概希望獨自緬懷過去,我還不至于太沒眼力見。阿羅和蘇爾庇西娅如膠似漆,簡和亞曆克一左一右跟在他們身後,不知道的還會以為這是一家四口呢。“一起逛逛紀念品商店嗎?”阿羅挽着蘇爾的胳膊,手裡捏着一個塑料做的吸血鬼小玩偶。“還是不了。”我别過頭,這味道并不好聞,雖然外面人類血液和汗液混合的氣味也不怎麼樣。
蘇爾抓了一把首飾,挨個套在亞曆克的脖子上試。簡遲疑一下,跟着我離開商店。
“德米特裡呢?”
“他好像去捕獵了。”我把目光分給簡一些,海蒂總說這個有着天使外表的衛士未免太嚴肅了,不符合她這個年紀。
“捕獵?他準備破壞規定嗎?”
“可能是餓了。”簡撇撇嘴:“主人沒說能不能在沃爾泰拉襲擊外來遊客。”
我有些煩躁。這裡吵得要命,早知如此我絕對不會答應一起過來。至于德米特裡……
我冷笑着:“簡,想不想給德米一點小小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