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傳來孩童玩耍打鬧的嬉笑,安室透朝小路尋聲而去,見小溪邊五個孩子相互追逐,一個亮閃閃的小物件在他們頭頂上被抛來抛去。咋一看,安室透以為是孩子之間的小遊戲,不一會兒就看出了這是變相欺淩。
有個孩子追在其中,一邊伸手去搶被抛的東西,一邊抹着額上的汗,眼裡的焦急與漲成豬肝色的小臉和其他孩子的肆意大笑形成鮮明對比。他不喊不鬧,腳步的方向和手扒拉的位置始終朝着小物件上抛下落的弧度,他趕得越急,其他孩子笑得越開心。那些小鬼光是搶東西不夠,伸腳還要絆他一跤。他撐着小身闆爬起來,嘴唇咬到發紫依舊悶不作聲,被迫繼續進行孩子們針對他的遊戲。
這一幕幕進入安室透眼裡,小時候經常跟人打架的經曆不合時宜地鑽進他腦海,使他隐隐不快。他慢慢走近小溪邊,問玩得正酣的孩子:“你們在做什麼遊戲呢?”
孩子停在原地,個個睜大眼好奇地盯着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其中一名個頭最高,身材壯實的男孩反問安室透:“你是誰?”
“旅遊的,看到你們玩得開心,随口問問。”安室透露出他職業性的标準微笑如此回答。
男孩掃了眼周圍的同伴,明顯不爽有人打斷他們的快樂,他說:“我們小孩玩的,你們大人又不喜歡。”
“我們小時候也玩過許多遊戲,長成大人就不被允許參加兒時玩過的遊戲,這是人們的偏見。”安室透踩上小溪裡凸起的石塊兒,走近孩子身邊。孩子們心裡或覺理虧,退開幾步都不搭話,隻有被搶東西的男孩飛快從其中一個小鬼手中奪回自己的東西,緊緊握住抱在胸前生怕再被人搶走。他沒藏嚴實,安室透看清露在外面的一部分:是一兩歲幼童戴的那種小銀镯子,普遍且普通。
領頭男孩揚長脖子,似是想到不可思議的事情,說:“難道你想和我們一起玩?”
安室透微躬身,笑着征詢他的同意:“我可以加入嗎?”
聽他這麼問,幾個孩子腳一溜都跑開了,欺負人的小孩把戲怎能讓大人加入。安室透盯着幾個小身影,無比關切的叮囑:“小心點哦!”
壯實男孩回頭瞪了他一眼,他順勢就說:“近段時間,很多小孩子失蹤,聽說他們被人販子賣到非洲,在那裡當奴隸一輩子都無法回到自己的國家。”
“你騙人!”
看來那幾個小鬼是村裡一霸,小小人販子唬不住他們。安室透不介意在半真半假的謊言上加點佐料:“真的,不信可以回去問問你們的爸媽,今天上午還有新聞報道。而且,警察還沒抓住壞人,我有東京的朋友說,他們好像藏到了附近哦。”
此時,小孩兒們面面相觑,再不多言拉着小夥伴跑得飛快。
等他們徹底消失在視線範圍内,安室透才照顧到身後的小孩,他依舊雙手死死握緊銀镯,紅暈還在他泛黃的面頰停留。看起來七八歲的模樣,身形瘦弱不堪,像是營養不良被餓到面黃肌瘦,一雙大眼睛眼皮卻一直耷拉着,無神無光彩,不太讨喜的外貌。安慰的話,安室透覺得沒有必要說,他能解孩子一時之圍,不能幫他一世。眼下唬走了小霸王們,這個孩子也不能把他丢在這兒。安室透便想到送送孩子,或許男孩根本用不着他的護送,但他還是問了,“你家住哪兒?我送你回家。”
孩子微微搖頭:“我自己可以回家,謝謝您!”
簡短的兩句話暴露出孩子内心的驕傲及倔強。安室透換個說法:“我初來乍到不太熟悉村子的情況,想找個人做導遊,不知小朋友你願不願意?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疑惑地盯着他,良久,似乎想通了什麼,答應他的請求。“我叫山本貴志。”
“多多關照,山本君。”
男孩眉毛一擰,不太高興:“别叫姓氏,叫我貴志就行。”
安室透笑着順他的意。
貴志不問他行程,徑直把安室透帶到一戶刷橙漆的房子裡。貴志告訴安室透這是他暫時居住的地方,房子内隻住着奶奶和他。
安室透問他:“為什麼是暫時居住,不是家嗎?”
貴志垂着眼簾:“我隻是寄住。”這樣的回答,安室透不好再對一個半大小孩兒尋根刨底。
由于檜原是白露帶他來的,安室透會習慣性的觀察周圍一切人和事物。進屋前,他就發現小貴志住的地方離白露歇腳的那棟房屋不遠,目測從上方下來加上中間有些七彎八拐的路,徒步大約十分鐘。
貴志拿了簡單的白水和餅幹招待客人,聲音壓低了幾個度:“奶奶在房間休息,我準備些水和吃的,跟奶奶打聲招呼,就帶你去逛。”
“好的,勞煩你了,貴志君。”安室透說道。
“然後……就是……”貴志面色又紅了,“導遊費……”
安室透理解:“嗯,多少?”
這小孩大概是第一次賺别人錢,話在他嘴裡來回磕碰幾次才把意思表達清楚。但是,他不能真的跟小貴志去遊玩啊,得想套合适的說辭在不傷孩子自尊心的前提下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貴志伸出右手豎起一指,比了個數。害怕又認真的目光,不安又閃爍期待的神色,安室透不禁心中一澀:“一千日元嗎?”
安室透親切溫柔的笑容練到爐火純青,他自認不會一個孩子面前讓自己的表情失控。可孩子聽他這麼一問,眨着眼皮怯怯地縮回手,重新張開五指比劃另一個數字。
“我有另一件事,如果你能幫到我,導遊費照市面價出。”安室透手輕輕按着孩子細瘦的手背上。
貴志眨巴着眼:“什麼事?”
“你知道上面那棟房子裡住着什麼人嗎?”兩人都在客廳,光憑語言很難讓孩子想到他說的是村子裡的哪棟,于是安室透用手指着斜上方,描述着房子的外觀,“房子外牆刷着海藍色漆,已經很舊了。”
貴志表情很迷惑,點點頭眼珠轉了幾下又搖搖頭。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房子不知道裡面的人,對嗎?”安室透問。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心思單純,心裡有事瞞不住,他試着引導小貴志說出房子的秘密。
“村裡人都不喜歡靠近那棟房子。”貴志攥緊拳頭,聲調不可抑制地發顫,似是壓抑着無奈又氣憤的回憶,“都說那棟房子是給鬼住的,是不祥的。”
被大孩子欺負的小孩子。安室透直覺小貴志定是在那棟被村裡人退避三舍的房子裡經曆過可怕的事。
“你進去過,是嗎?”作為不久前才在裡面煎過牛排的人,可沒看見什麼駭人聽聞的牛鬼蛇神。硬要說鬼,那就隻有帶他走進去的白露了。
“沒關系。”安室透不勉強他開口,難以啟齒的回憶就埋着吧。
哪知貴志忽地睜大眼,問他:“你說話算數?那個導遊費……”
“當然。”安室透保證,“東京一日導遊市場價一般在兩萬到三萬之間,如果你能說點我感興趣的,三萬一分不會少。”
安室透給的價碼可比他剛剛開的金額多出十倍不止,貴志住的這個家很缺錢,從簡單破舊的家中陳設和排不上面的吃喝就能得出結論。三萬元對安室透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對貴志的意義又不一樣。
小孩子露出沉思狀,估計在思考要不要用自己不願想起的回憶換對他來說比較可觀的收入。幾分鐘過後,貴志無比認真地盯着安室透,說:“其實,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鬼,我也不相信世上有鬼。”
安室透坐在孩子面前,作願聞其詳的傾聽姿态。
去年鬼節,村子裡經常欺負他的小霸王們把貴志拽到連大人都覺得晦氣的藍色鬼屋,美其名曰練膽,可最後進入房子的隻有貴志一人。
進去前房子大門沒鎖,村霸們把他推進屋就從外面挂上鎖。他被欺負慣了,無論多恐懼害怕都不哭不鬧也不求饒。房子四下緊閉,長長的落地窗簾擋住夜晚中唯一可向外借的月光,烏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貴志不敢動,瑟縮在他一腳踏入的大門後,雙臂環抱着自己的雙肩,想着就這樣等待天亮。不多時,他聽到頭頂上方傳來“窣窣窣窣”的聲音,漆黑的視線裡有什麼東西閃了幾下,然後就看到樓梯兩頭的壁燈亮了起來。一個全身通白的人立在樓梯中央俯視着貴志,白色長裙裙尾曳地,緩緩向下的步态竟看不到腳,雪白的發已長及臀部,臉、眉毛、嘴唇、甚至眼仁都隻有白色。貴志被那東西的樣子吓到失聲,就眼睜睜看着白色東西靠近自己,驚吓過度的大腦無法向身體其他器官肢體發出指令,他隻有癱在地上。
等他感知到自己身體的痛楚時,他人已躺在房子外面的小壩子上。大門内一聲“滾”的低喝傳來,随即,他又聽到來自小霸王們竊笑的聲音;但他們幸災樂禍的笑聲沒多會兒,就是魂飛膽裂的慘叫。
那之後,幾個村霸對他的欺負有所收斂,時間一久小鬼們也是好落傷疤忘掉疼,又變本加厲的欺淩。隻是,他們再也不靠近那棟讓人脊背生寒的房子。
“大哥哥,你說那是鬼嗎?”貴志說完,一臉迷茫的望着安室透,“他們在鬼節白天去過,裡面空蕩蕩的沒人,但晚上就出來了,還是那種模樣的。傳說鬼不就是晚上才出來活動嗎?他們因此才害怕。”
安室透敲敲小貴志額頭,說:“你說的對,這世上沒有鬼。”
“是的吧!”小孩兒面露欣喜,“她的樣子是很恐怖,手也沒有什麼溫度,但如果是鬼的話應該更陰森可怖,所以她不是鬼,是人假扮的。”
“她?”
“嗯。”貴志笃定,“是她,聲音是女性的聲音。”
安室透斜眼歪着上方:白露的惡趣味真是讓人敬謝不敏。
“謝謝你呀,貴志君。”
貴志不好意思地擺着腦袋:“我知道得很少,隻聽人說,藍房子裡确實死過人——哎呀!小咪……”一道深灰色影子從裡屋竄出,貴志手慢半拍沒逮着,他追着飛出去的狸貓喜形于色,“一定更老師來了!”
安室透聽着名字疑惑蹙眉——更老師,耳熟的稱呼。
沒兩分鐘一位婀娜窈窕的女性身影出現在安室透眼前,小貴志跑進裡屋說是去推手推車。安室透露出淡淡的笑,迎着女性見到他後微露驚訝的表情。一别數年,許多事早已物是人非,偶然再遇仿若隔世。
“你……”
在女性将問題抛出之前,安室透主動上前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安室透。”
她不解地打量着自己,安室透伸出去相握的右手在兩人之間停留了半分鐘,她才輕輕禮節性的握着他指節端,說:“你好!我叫矢澤更。”
貴志推着車走過兩人身邊,仰頭望着他們,“老師?”
矢澤更拍拍他腦袋,輕言細語:“我們出去裝車吧。”
“嗯。”小孩子乖巧地答應着,腳步飛快。
“這是驚喜還是驚吓啊?”矢澤更含着苦笑一臉無奈。
安室透與她并排跟着貴志走,說:“兩者皆有,我也沒想到。”
“一個人來的嗎?來這裡是有什麼任務啊?”她問。
“城市生活太壓抑,出來走走放松心情。”安室透随口答着。
矢澤更别了他一眼,“不老實呀。”
“嘛!确實是這樣?”安室透打着哈哈回應。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是,現在她應該在睡覺。”安室透照實說。
“這樣啊!”
安室透在熟悉的語氣感歎詞後默默收緊被對方握過的右手。
矢澤更開着微面來的,車就停在貴志家旁的停車點。她買了生活用品、衣服、各種果蔬還有些小零食,推車推了三次才把東西運送完,整個過程那隻黑棕色的狸花貓來來回回陪着他們。狗這樣倒也稀松平常,但它是隻貓就比較新奇了。貴志抱着貓,撫摸着它的脊背,說:“小咪是更老師撿來的流浪貓,對更老師很親近。”這話是在跟安室透解釋。
“透哥哥和更老師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