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城绫今天外出了,綁着馬尾,戴着灰色闊檐漁夫帽和黑口罩還有一副灰色眼鏡,身着寬松的衛衣T恤和牛仔褲。安室透在電梯裡碰見她,見她從頭到腳捂得緊實,便知外界風言風語對小姑娘影響不小。兩人碰面結城绫略顯尴尬而又客氣地打了一聲招呼,随後是落針可聞般的死寂。好在隻上六樓,電梯門開兩人互相謙讓讓對方先走,安室透沒拗過她,擡腳走前面。抱着擋住半個上身的箱子,還要提個重量差不多的帆布袋,行動起來吃力不小。
結城绫緩慢地跟在安室透身後,禮貌客套:“安室先生,我幫你吧。”
“謝謝!”
安室透退後兩步,與結城绫并肩,非常自然地将懷中系着花束的淺藍箱子交給結城绫。結城绫眉目一跳,不可置信地眨巴着雙眼,呆呆地伸出雙手去接。
安室透提醒:“有點重。”
結城绫還是一頭霧水,機械性地移動腿腳走到家門口,等着安室透把箱子抱回去。安室透卻盯着她斜跨着的小包問:“鑰匙在裡面嗎?”
結城绫木讷地點點頭。
門打開後,安室透再問:“不介意我進去嗎?”
“可……以。”
得到許可,安室透在玄關脫鞋,然後接過箱子,熟練地走進客廳,放在置物的小矮幾上,在結城绫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告訴她:“绫小姐,這是你的禮物。”
結城绫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回道:“嗯?”
安室透故意賣個關子:“等下打開看就知道了。”說完,他在結城绫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穿好鞋,出玄關,回頭又說了一句,“有什麼問題可以來問我。”
安室透回到自己家,進屋時他留了門。沒兩分鐘,門外就響起了“笃笃笃”的敲門聲。沒按門鈴,沒從未鎖的大門外徑直而入。
“請進。”安室透在客廳回應。
大門被拉開一半,卸下裝束的結城绫今天分外溫順乖巧,抱着一本未拆封的《沒入海底》典藏版靜靜地站在門口,目光看向屋内忙碌着的安室透,明眸澄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安室透瞧着結城绫有些不對勁。他把自己手裡的袋子擱在小桌上,隔空望了眼門邊的人,邀請:“可以進來的。”
結城绫搖搖腦袋,不願意踏進去:“你……是從……哪裡打聽……的?”她結結巴巴地吐着字音,似是意識到話太愚蠢,沒繼續問下去。深鎖愁眉下的雙眸有難以撫平的郁結,她恹恹地轉身往另一邊走。
安室透快步出來把門全部推開。說:“蘭小姐她們很擔心你。”
已經走開幾步的結城绫停下來,轉身望着他。安室透才看清楚,結城绫整個人精神萎靡。
對于禮物,對于矢澤更,安室透早就想好了說辭,他會盡量把原由講得完滿無漏洞。而此刻關于這些,結城绫大概沒多大興趣。
“那天進你家的男人跟你說了什麼?”安室透直接挑明。
結城绫視線下垂,眸中空洞,背過身拖着虛乏的步子。安室透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雖然這話我說不合适,但是,無論從哪方面考量,你都不應該隻身介入。”
聽得此語,結城绫眼睫微顫,少頃,扯出一抹苦笑,凝眸與安室透對視:“我知道,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她緊了緊環抱于懷的書,說,“謝謝!”
安室透如實相告:“矢澤是我一個老友,聽說你喜歡,她就簽了一份。”
“謝謝!”結城绫身子往後移,胳膊肘微微晃動。安室透适時松開手,聽她說:“蘭經常去波羅吧。”
“蘭小姐很想知道你的近況。”安室透委婉提醒她斷掉所有聯系,會傷到真正關心她的人。
“我現在還不想開手機。”結城绫又垂下視線,“蘭再去波羅,勞煩安室先生幫我轉告她,我沒事。”
似是為了證明自己身心真的健康,結城绫眉眼彎起再次擠出幾許笑意,眼睛焦點一直是腳下地面。
女孩兒如此強撐着精神,安室透看在眼裡着實有些于心不忍。
風見派出去跟蹤那日來找結城绫的男人,令他們意外的是,對方擁有極強的反偵查能力,公安引以為傲的追蹤精英竟然被人甩在了市井。課長勒令屬下反省自身的同時要求下屬以七天為限,必須把神秘男人找到,若找不到都卷鋪蓋滾蛋。限期一周,課長對下屬的失誤已經很寬容了,可茫茫人海上哪兒去找身份樣貌都無從得知的人。技術部的同僚一連看了好幾天男人經過的各個路段監控,男人的步态、身高、姿勢統統截下錄入系統進行大數據分析比對,找出一部分類似的人,通過篩查全都不是。
風見肩上的擔子重,眼看距離時限越來越近,懸在頭上鍘刀要砍到脖子了,他無法隻好求助于隐形上司降谷零。其實風見自己對外助沒抱多大希望,他不了解結城绫,可從安室透曾經給過的消息推算,要從女孩兒這兒撬出神秘男人的身份和行蹤難度頗大;但他秉着不放棄任何一個可能的原則,覺得還是試一試。
收到求助請求的安室透沒十分把握,在此之前自己嘗試過那麼多次都以失敗告終。結城绫不是口風緊嘴巴嚴,她是對外誰都不相信。因此,安室透在臨近限期的一天前,拐彎抹角打聽到結城绫一些喜好,約請故人吃了一頓飯。
千算萬算不如天算,結城绫心理狀态處于敏感又特殊的時期。安室透不清楚男人跟她說了什麼,給她造成了什麼樣的負擔,才讓她原本還有點飽滿的精氣神徹底垮下。
安室透知道直截了當攤牌自己的目的收不到理想效果,還是以誠坦白,就為向結城绫表示,他們可以做她警戒線之内的夥伴。
靜默片刻,結城绫如自言自語般細聲說:“北川先生隻是嘴上說說,不會真的攆人吧。”安室透詫異未顯,她徐徐續道,甚至連男人的名字都不避諱了,“宮崎先生在哪裡,我真的不知道。我隻是把他交給我的東西,轉交給了曉哥。如果你們着急,可以找我的哥哥,他們是否願意與你們合作,這事是我沒辦法左右的。而我……我什麼都不是。抱歉!”
“無妨。”安室透毫無意外地接受這個結果。
結城绫事先就說了“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她在第一時間将得來的可能是物證的東西轉給身為警視的黨兄,做了她身為普通公民應做的義務。公安當然可以對她進行密押詢問,一旦這樣做了就是徹底與結城家以及高層鬧翻,以前他們都沒怎麼注意警察廳高層與結城家往來竟是如此密切,經過勝浦一事結城曉人從以前偶爾進廳變成隔三差五串門。結城绫能知道風見他們的限期焦慮,多半是結城曉人串門探聽到的。并且,那個警視廳組對課的警視官一定叮囑過堂妹要防着自己這個警察廳的灰色地帶人員。結城绫讓安室透去找她的哥哥,可無論是她哪個哥哥,都不是好相與的。
結城曉人跳過了警備局下屬的所有課室部門,直接與局長聯系,并且在取舍抉擇中他差點讓安室透暴露。
結城雅人看似好說話,實際上比當警察的堂弟更難纏。安室透覺得那個男人隻是想讓自己當埋近組織的傳聲筒。
在除滅組織的案子上,多數人都抱着同仇敵忾的心情;在查白露的事情上,北川琢真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課長不惜與局長争執也硬要将案子握在企劃課手中,其中主要原因是安室透。
北川琢真希望安室透從隐秘線上毫發無損的退下來,若有白露這根刺在,安室透的安全就會有許多不可預知的變數。特别是從結城兄妹的對話中證實白露與水原光無血緣的時候,課長更是整日憂心忡忡。所以,他們一定要把白露的身份落實,存在一分不确定北川琢真都無法安心再将安室透推進組織。
課長的用心良苦,安室透都懂。安室透要查白露不是因為貪生怕死惜命,而是尋找一個真相和一顆能把籠罩着黑雲密布的罪惡組織徹底摧毀的子彈。
淩晨,安室透坐在電腦前整理各個案子進度資料。擱在電腦邊的手機屏亮起,安室透餘光掃到屏幕上跳出一行小字:“安室先生,不知您睡了沒有……”
手機上顯示的是一串陌生的數字,通過語氣措辭,安室透猜到号碼主人是結城绫。看來,對方沒把他給的聯系方式當垃圾丢掉。不過,就算他未給過,結城绫想要到他的号碼也不難。他解鎖屏幕,完整的信息躍入眼中:“安室先生,不知您睡了沒有?這麼晚打擾您,實在抱歉。我有一個小小請求,如果安室先生方便的話,能否幫我一個忙?我想見見那個人。我知道這不符合規矩,不可以也沒關系的。”
信息裡沒有提誰的名字,安室透未加考慮,在回複框裡下指如飛:“可以,早上六點我帶你去。”
“真的非常感謝!”結城绫秒回。
安室透盯着手機屏上閃爍的信息,眼神凝重。
電腦裡打開的文檔是矢澤更發給他關于檜原藍房子的小故事;電腦旁桌上擱着風見交的調查報告;兩份内容的主角姓绯櫻。
安室透開門又見結城绫從頭到腳一身嚴實的裝束,靠着走廊牆面,像是久候于此的樣子。
見到出來的安室透,結城绫略顯發悶的問候從口罩内傳來:“早上好!安室先生。”
“早!等了很久。”安室透微笑回應。
“沒有。”結城绫回道,“剛出來。”
四月下旬的早六時間天還是灰蒙蒙的,錯開上班高峰,路上車輛稀少冷清。安室透駕駛着馬自達熟練地穿過米花町街道朝警察廳方向飛奔,結城绫上車也未摘下帽子口罩,寬闊的帽檐遮住她低垂思索的雙目。安室透從後視鏡内看不清她的神色變化,一路兩相無言。
馬自達在距離大樓兩條街的百貨商場停車場停下,安室透下車戴上鴨舌帽,領着結城绫穿梭在七彎八拐的地下通道。十幾分鐘後,他們從地下人行通道階梯上出來鑽入一條逼仄的小長廊,長廊約莫百米,盡頭右轉有青石砌成的旋轉石階。結城绫安靜老實地跟在安室透身後,爬完石階便進入昏暗幽深的甬道,甬道另一頭立着一扇厚重的石門。安室透走到門側摸索着摁下牆側某塊灰磚,石門應聲而開。
“降……”風見候在門外,聽到響動正想招呼,見上司身後的女孩一起出來立馬改口,“安室先生,人帶到了。”
“嗯。”安室透随口應着。
三人一起上了一棟黑黢黢的大樓,走了兩層樓,進入電梯。電梯下到負三樓,安室透輕車熟路徑直往羁押室走。羁押室隔出兩間,北川琢真在外間守着四台監控電腦。幾人進去後,安室透與上司相視一眼,打開羁押室裡間隔音門,對結城绫說:“人就在裡面。”
結城绫立在原地躊躇着,幾分鐘後她才摘下頭上的漁夫帽和臉上的口罩。
羁押室内幾台攝像機無死角監控,被羁押者清水憐治被控制在約束椅上,結城绫入内,兩人正面背面間距,在電腦上面一清二楚。
安室和風見各拉張椅子坐在課長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腦。
結城绫無比複雜的目光落在面前這個形容清瘦的男人身上,男人該是關押了一陣子顯得精神不濟,縱然能看出臨時被人捯饬過自身,但整個人還是死氣沉沉。
結城绫開口,發的是她已可以熟練運用但發音還并不十分标準的中文。
聽見她的話語,清水憐治半垂的腦袋緩緩擡起,平靜地迎上少女投過來的視線。結城绫盡量保持氣息的平穩,以緩慢的語速講出一段話。
她一語必,清水憐治原來死水一樣無神的雙目陡然瞪大,一起驚愕的還有守在外間的三人,結城绫一張口,幾人便傻眼了。他們這裡可沒誰精通中文,總不能在結城绫問完以後,拿出監控視頻出去找翻譯吧。去過中國的北川琢真呆的時間不久,且全程用的翻譯,回國又沒再學過;安室透有心在學,奈何有限的時間精力使他學習進度和成果都太堪憂。結城绫幾句話裡,他隻勉強聽懂了“你好”,而且對是否正确完全沒信心。
“我進去。”安室透搶在結城绫再次開口前,起身走進羁押室,他要在旁提醒他們用日語交流。
兩人各自看了突然闖入的安室透一眼,都是淡漠的表情。清水憐治重新垂下眉目沉默了,結城绫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視線。
安室透冷冷地注視着少女秀氣的臉龐:“绫小姐!”
“對不起!”結城绫被安室透的目光刺得心虛,她小聲道謙。
“勞煩绫小姐,把剛才的話翻譯一遍。”安室透柔軟如水的态度裡卻是不容反抗的強硬。
結城绫把臉側向另一邊,緊閉雙唇。
半晌,結城绫從安室透身邊走過,說:“人我見過了,謝謝安室先生。”她伸手要去拉開隔音門,安室透反手一把拍在門闆上,用力的掌根和厚重的金屬門接觸發出不大不小“砰”的一聲響,驚得結城绫一個激靈,身子晃兩下不小心靠在安室透伸開的右臂彎裡,瞬間被電到似的結城绫立馬穩住身體站直。
“绫小姐,你是日本人吧。”安室透依舊是不冷不熱的語氣警告着少女。
結城绫攥着雙手,雙睫輕顫。
安室透離得近,明顯看清了女孩不停閃眨的眼眶内憋着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
外間看監控的北川琢真觑着眼笑言:“降谷這家夥,對一個不谙世事的女孩子這麼兇。”
安室透倒不是硬逼着結城绫給他交待,他隻想讓結城绫明白一件事:這世上,不是所有人該圍着誰轉。哪個孩子都是家裡的寶,可在外就得接受殘酷社會的洗禮。他對結城绫近來的遭遇表示同情,可不代表自己會跟她的哥哥們一樣無下限縱容她。況且,結城绫的年紀也該通曉世故了。
女孩兒的腦袋又低了幾分,像是在極力抑制噴薄洶湧的情緒駭浪。比她高十幾公分的安室透已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了,日光燈的光線在她所立之處投下一片陰影,她的披肩長發垂在臉頰兩側露出光潔的後頸,全程始終一言不發,隻有一滴一滴液體落在她鞋邊地磚上。
安室透暗自動容。結城绫敢隻身跟蹤有黑【hei社【she會性質的混混,敢冒險跟犯罪分子到達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還敢獨挑一衆惡徒;相比那些生死一線,安室透這點還算溫良的恫吓根本沒達到可以使她梨花帶雨的程度,讓結城绫傷心到不能自已的事一定還是宮崎正臣帶回來的信息。
北川琢真起身,打算進羁押室破個冰。降谷零沒得到他想要的結果,是不是罷手的;結城绫這小姑娘也是個倔性子;一直僵持着對雙方都沒好處。他剛走兩步,就聽見連接電腦的耳機内傳來男人的聲音。
“你好!”
是清水憐治,他們這段時間提審過十來次一直不肯配合的清水憐治松口了。北川琢真退回電腦前,聽清水憐治冷冰冰地複述一段話:
“你好!秦治,對嗎?绯櫻雪,你認識吧。當年,你們分手的時候,她,懷孕了。”
“她剛剛說的話,就這些。”清水憐治鄙夷地笑看安室透:“為難一個孩子,真像你們日本警察的作風。”
比起反駁别有用心的國籍攻擊,安室透更在乎他嘴裡吐出的名字,正想順着問下去。身前的結城绫“唰”的一下轉過臉,紅着眼眶怒視約束椅上的男人,都看出來剛才那段對話結城绫不想讓除他倆之外的人知道,不然,她也不會用中文跟清水憐治交流。
清水憐治以破罐破摔的語氣譏諷:“你來,不就是想告訴我,我的身份,你們已經知道了嗎。”
結城绫沉重艱難地搖頭,是想告訴男人他會錯意了。
清水憐治不明所以,其他人更不明白。見女孩兒眼中淚珠順頰滾落,清水憐治以過來人的口吻說道:“眼淚是這世上最廉價的東西,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清水憐治的話似是起到了作用,結城绫徒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注視着男人少頃,她才啞着嗓子回道:“這話,很久以前我就聽過。想來,是你告訴她的人生經驗,她聽心底去了。”
“她?”清水憐治眉峰緊收,不敢确信女孩口中的人。
結城绫以左手食指點了點自己臉頰,無需太多言語,清水憐治瞬間接受了事實,眉間川型紋漸漸松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