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秦琢不出所料地又做夢了,夢境的主角依然是始皇帝。
這次是在海上,他似乎恢複了一些靈力,施了個障眼法,寸步不離地跟随在嬴政身邊,對昆玉來說,天底下沒有比氣運加身的始皇帝身邊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們乘着一隻巨船,海面上波濤洶湧,翻起的白沫聚攏又散開,海水黝黑,看不清水面下潛藏的一切隐秘的事物。
這是嬴政第五次東巡。
濃郁的黑雲在天邊翻滾,散發着不詳的氣息,嬴政手持太阿劍,登上船頭,眯起了眼睛向遠處眺望。
——近日來,他的眼睛愈發不好了,看東西總像是隔着一層薄紗,連竹簡上的字迹都迷糊了很多。
也許是真的老了。
那些臣子們也是這麼認為的,即使他們不敢宣之于口,但嬴政可以猜到他們心裡的想法。
隻有昆玉執着地認為他還不老。
陛下不過四十多歲而已,昆玉如此對他說。
嬴政沉默不語,對于當今的人們來說,四十多歲,幾乎可以算是高壽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的曾祖父那樣長命的。
面對遼闊無垠的大海,嬴政胸中生出萬丈豪情,瞳孔之中燃起了不熄的火光,他還有更多的偉業需要完成,還有更多的困境等着他去一一征服。
“陛下。”昆玉悄悄地繞開幾個官宦,來到了嬴政身旁。
嬴政沒有動,隻是分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昆玉勸道:“陛下還是回船艙裡休息吧,您的病前兩日才剛好,吹不得冷風。”
聽罷,嬴政握緊了身側的太阿劍,目光冷淡而平靜,拒絕之意不言而喻。
見狀,昆玉想了想,就不再多嘴勸說了,這位皇帝陛下和黃帝、炎帝他們不太一樣,說實話,昆玉甚至有點害怕他。
似乎所有存在在他的眼裡隻分為兩類——有用的和沒用的,難得的一點溫情都給了他的子嗣們和寥寥數位臣子,而昆玉跟着公子高這位養父,也稍微沾了一點光。
但這份畏懼也不妨礙昆玉敬重他,敬重這位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并為他漸趨衰弱的生命力深感痛惜。
昆玉想為他延壽,卻無從下手——他自顧不暇,哪有餘力做這種事情。
嬴政若有所思地遙望海洋這片未知的領域,心裡盤算着未來如何開拓、利用,讓他的大秦更加強盛。
腥鹹的海風拂過他的衣擺,突然,一位近臣的驚呼聲打斷了嬴政的思路。
“魚!好大的魚啊!”
随着一聲驚呼,不少人紛紛凝眸望去,眼尖的幾個已經跟着驚叫了起來。
“真的好大!”
“莊子曰: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這就是鲲嗎?”
“水擊三千裡,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裡……啊!它是不是快要飛起來了?”
各種各樣的聲音鑽入嬴政的耳朵裡,他蹙着眉望去,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隻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在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接近。
這樣的視野讓他有些郁悶,更令他煩躁的是這種脫離掌控的感覺,不過他還不至于因為這種事情而失去理智。
此時,昆玉終于出聲了。
“啊,是鲲鵬一族的。”
嬴政低頭,昆玉的障眼法對他不起效,他徑直對上了孩童純淨無暇的雙眸:“嗯?”
昆玉回望着帝王:“一隻幼年的鲲,它遊過來了。”
那個龐然大物與嬴政乘坐的大船之間的距離在快速縮短,嬴政也終于看清了那條傳說中的大魚。
美麗,這是大家對這條魚的第一印象。
它身姿矯健,全身覆蓋着晴空一般的藍色,在暖融融的日光下,緊密排布的鱗片折射着水玉般的光輝,絢爛奪目,耀眼得不可逼視。
它隻有半個身子在水面下,脊背的線條流暢得近乎完美,遊動間,紗幔似優美的尾鳍不時露出海面,掀起巨浪,連拍出的白沫都如珍珠般可愛了。
所有人都怔愣在了原地,嬴政的目光則更加深邃。
昆玉突然提醒道:“它好像要飛起來了。”
大魚的雙鳍高高揚起,重重擊打在了海面上,濺起的水花宛如兩堵高牆,當這些水重新落下之時,砸起的波濤震暈了不少魚蝦,一隻隻從海底浮起,惹得圍觀的武官眼皮直跳。
他們不敢想象,這一下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會被砸成什麼樣子。
大魚持續拍打壯闊的海面,流暢地滑出一大段距離後,猛地縱身一躍高高跳起,兩邊的魚鳍也如鳥兒的翅膀一般平展,整條魚生生從水中拔了出來。
先是頭部,然後是胸腹,再到健壯的尾巴……
在大魚的尾巴露出海面的同時,它又猛然擺尾,用尾巴擊打水面,再次給了自己一個向上的力。
它的陰影在水面上肆意鋪開,龐大的身軀甚至遮蔽了太陽!
“鵬。”
昆玉動了動嘴唇,微不可聞地吐出一個字來。
那條大魚的鳍在無限拉長,原本伏貼的鱗片接連炸開,變成根根分明的羽毛,腹部鼓起兩個小腫包,破裂後,竟露出了一對尖利的爪子,尾巴漸漸縮小,同樣生出流光溢彩的羽毛。
須臾間,一條大魚便完成了向一隻巨鳥的轉變!
巨鳥張開了尖喙,一聲震耳欲聾的鳴叫直沖九霄,激蕩着層雲,連稀薄的陽光都被震得抖了抖。
好一隻鲲鵬啊!
祥瑞,這必定是祥瑞之兆!
衆人看得癡迷了,連嬴政素來古井無波的眼眸中都閃過重重異彩。
“哎呀。”
昆玉卻皺起了眉頭,稚嫩的臉龐搭配着成熟穩重的表情,顯得分外怪異。
他僭越地擡起手,将掌心覆蓋在帝王搭劍的手背上。
“陛下。”昆玉臉色嚴肅,“它在罵您。”
“罵……朕?”嬴政的第一反應不是惱怒,而是滿心的困惑,還向昆玉确認了一遍道,“你能聽懂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