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顔的呼喚陡然把山輕河拉回前日的陰影,他嘴角抽了幾下,想跑又無處可躲,隻能任由裴顔哼笑一聲将他拽回山上。
裴顔嘴角噙着一縷淺笑,見山輕河臉色難看,心中越發覺得有趣。觀賞了半日,才大發慈悲換回了那副對什麼都無所謂的寡淡表情,帶着山輕河若無其事地在淩塵殿繞了一圈。
裴顔:“淩塵峰離外門食堂最遠,你若趕不及去那裡用膳,便自己在後廚做些。”
山輕河瞟了眼塵垢蔓延的後廚,沒說話。
離了右殿,老遠,山輕河就看到一簇簇白色綴在天邊。他三兩步跑過去,居然是一棵足足四五個成年男人才能抱住的粗壯梨樹。
裴顔嘴角微彎,委婉呵住他某些不雅地攀爬:“此樹已結出草木精華,不可亵玩。”
“哦,”山輕河退回裴顔身邊,看了看他光潔如玉的側臉,醞釀着如何開口道歉,“師父昨夜可安睡?”
裴顔目光微動,語氣平平:“甚安。”
山輕河正欲多加關懷,裴顔卻突然大煞風景的從乾坤袖裡掏出一把弟子劍,示意他接過,“去削兩枝梨花插瓶。”
弟子劍拿在手裡沉得直往下墜,遠不似從前拿過的道具輕飄飄沒有力度。山輕河揮劍嘗試,雖無章法,但總不至于太難看。
裴顔觀察片刻,心中有了裁斷。
山輕河提劍拾花,“師父,這些夠嗎?”
裴顔接來細瞧,盈盈梨花好不可憐,他撫過略顯粗糙的枝幹,比量着粗細長短,口中還不忘仔細叮囑一番:
“嗯,過了明日你就要和其他人一起去天道堂上課。你是大師兄,切不可魯莽急躁、與人争鋒。”
正說着,他忽然想到什麼,反手用花枝朝徒弟心口一點,聲音一沉:“若再像昨日那般,為師定然不會輕縱。”
山輕河看着裴顔腦後那根和手中梨花一般無二的玉簪,再看看他眼中沉默溫熱的情緒,心思流轉不疊:
裴顔這人時而冷情,時而風雅。他今日戴得這根梨花簪,倒比那日碎掉的白玉麒麟更襯他。
他回過神,見對方一雙琥珀鳳眸還緊盯着自己,隻好從善如流答應:“是,弟子知錯。”
裴顔松了口氣,撤了手上力道,暗道柳如雲的方法果然奏效。
二人回到殿裡,窗邊小爐又咕嘟嘟冒起泡來。裴顔從容地端出一套汝瓷茶具。一邊分給年輕弟子一隻小茶盞,一邊用沸水一一燙過。
大約是裴顔行雲流水的動作太過賞心悅目,山輕河托腮瞧了一會便有些失神,忽而脫口問道:
“師父,我何時才能像他們一樣淩波微步、禦劍飛行?”
裴顔撥茶的手一頓,面不改色道:“總要到結丹以後。”
“那何時才能結丹?”
裴顔把茶盒放回桌上,提起覆了帕子的銅壺慢慢注水出湯。動作不緊不慢,心中百轉千回。
其實從昨日起,裴顔就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這件事——
他的修行之路,很有可能就隻能走到結丹。
而且就算這樣,他也不得不修。不得不和别人一樣經曆修行路上需要面對的一切。
裴顔說不出诓騙他的話,昨日正為此為難,才一再周旋試探。沒想到山輕河如此機敏,豎日就追問到了要害。
裴顔心下不忍,但更不想用謊言糊弄欺騙。直到茶水喝過幾盞,才把目光移向弟子執着不屈的雙眼,言語溫和:
“你飄零至此無所依靠,自然想早日出人頭地。但我昨日便說,做我的弟子很難。也許對别人來說輕而易舉的事,對你來說難如上青天。若真如此,你預備怎麼辦?”
山輕河摩挲着茶盞邊緣,忽而擡眼反問:“若我遲遲不能有所成就,師父會因此把我逐出師門或者厭棄冷待嗎?”
“自然不會。”
山輕河擡頭直視:“為什麼?”
裴顔一愣,似乎自己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垂下眼簾,聲音緩慢堅定:“收你入門本就不是為了要你揚名立萬。若你真有機緣修得真仙自然是好。如若不能,隻要你肯保道心純真,不受邪魔侵染,淩塵殿亦會有你一席之地。”
裴顔吹了吹熱茶,在雲霧缭繞地看着這個不可預測、不可阻擋的命數。
“比起天資仙緣,我更看重你心性志向。昨日我說送你下山也是怕你心有盤桓。若如此,甯可送你離開,再暗中保護。傾盡一生,總能保你一世安穩。”
山輕河聞得其中深意,想起昨日自己負氣說得話,心裡頓時愧疚不已。
他半低着頭,盯着小小一方茶桌上錯綜複雜的刻痕,分不清那是劍痕還是年輪,但都一樣擾得他心亂如麻。
山輕河:“若留下,前頭就有千難萬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