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改版
豎日,山輕河搭着衣服,懶洋洋靠在榻上看裴顔留下的劍譜籍冊。餘光一瞥,忽覺門口有人影搖晃。他合起書,一隻手摸向枕下。
“誰?出來!”
半晌,一個臉色蒼白身形消瘦的少年,小心翼翼從門闆後現出半個身子。但見殿内之人一臉嚴肅,便又如受了驚的土撥鼠一般,“倏”一下閃了回去。
瞧那氣勢,大點兒的兔子都能把他吓死,山輕河哪裡還猜不到來人是誰?他笑着将弟子劍壓回枕下,扶着桌椅起身落座。
“林寂,我看到你了,進來說吧。”
林寂猶豫了下,确定山輕河沒有不高興,這才捏起裙擺小心跨進内殿。進來了也不敢坐下,就垂手立在人跟前,盯着地面不敢擡頭。
想那三長老趙宜清何等開朗跳脫,沒想到他親自帶出來的徒弟能自閉到這個程度......山輕河在心裡捏了把汗,故作輕松道:
“聽說大長老一大早就請師尊和其他兩位長老去淩浮殿議事了,你是不是趁三長老不在,自己偷跑出來的?”
話一出口,山輕河就覺得自己說錯了:怎麼能是“偷跑”呢?趙宜清又沒有監禁他。
誰知林寂聽完後居然可疑地點了點頭。他伸手到袖子裡摸了半天,掏出一個碧瑩透亮的翡翠藥瓶,雙手遞上。
山輕河挑眉一瞧:這瓶子一看就價值不菲,長生不老藥恐怕也裝得。
啧,這個林寂......平日看着不聲不響任人宰割,私下倒也挺會來事兒。難怪趙宜清那麼個從早到晚隻跟煉丹爐過日子的人,居然也肯費心思把他帶在身邊。
山輕河心裡有了計較,慢慢把瓶子推了回去。
“我的傷就快好了,用不上這麼珍貴的東西。趁他們議事未完,你趕緊放回去吧。”
“不。”林寂擡頭吐出一個字,然後又把頭埋到領子裡沒了聲響。
面對他的鴕鳥行為,山輕河在心裡緩緩打出一個問号:這小子不會是社恐吧?
耐着性子等了好一會兒,社恐達人林寂終于鼓足勇氣擡起濕漉漉的一雙鹿眼,見山輕河隻是一臉無奈并未生氣,這才猶猶豫豫伸出一隻手,緩緩放出一個碧色法陣籠罩山輕河周身上下,探知他的康複情況。
山輕河揚揚下巴:“怎麼樣,是不是快好了?”
林寂感知片刻,随後目瞪口呆地看向掌心,又擡起腦袋看看山輕河,仿佛不明白怎麼回事。須臾,他一臉失落地收起藥瓶,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灰撲撲的挫敗感,垂頭喪氣轉身離開。
“師弟告退。”
林寂不等山輕河留他,便像被路人驚到的麻雀,撲棱着翅膀慌亂逃離。
“啊?還真拿走了啊......”
山輕河突然感覺手裡空落落的,他搓搓拇指,暗自懊悔沒把那翡翠玉瓶留下。放在裴顔的茶桌上,好歹也是個賞心悅目的小玩意兒啊。
“這性子,要是過年走親戚,得得罪多少人啊......”
他想想林寂鹌鹑一樣躲在後面叫不出人的樣子就覺得好笑。但很快那笑容又沉寂下去,變成一聲歎息。
他何必操心這種問題呢?
還不如想想怎麼在這個陌生世界站穩腳跟。
反正他也回不去了。
昨日和裴顔深談一番後,山輕河自覺想要回家的念頭突然散去很多。卻不是被身負奇才的喜悅沖散的,而是這件事在裴顔留給他的震撼和好奇面前,仿佛變得不重要了。前塵往事逐清遠,眼前的淩塵殿反而越加真實。
被林寂這麼一折騰,山輕河劍譜也看不下去了。他東搖西晃地走進主殿,撐着腰,在偌大的書架面前翻找起來。
“裴顔心真大,給我的劍譜上全是字,也不想想沒有圖我怎麼練。”他左翻一本又翻一本,全是些天書一樣的東西,半個字也不認識。
“啧,到底怎麼築基,有沒有新手教程啊?”
“啪嗒!”
山輕河回頭一看,不知從哪落下本半新不舊的書,泛黃的封面柔軟堅韌,好似是皮子一類做的。他随手一翻,發現連蒙帶猜居然能看懂個七八成。山輕河頓時一喜,扭着腰把屁股塞進裴顔常坐的位置,借着透過回字紋窗灑下的錯落光影翻看起來。
茶過幾旬,山輕河看得越發得趣。這本人物志裡記載的遊方道士生平淡泊疏曠,讀起來有一種沉甸甸的平靜。山輕河看着看就忘了時辰。念起裴顔所說的築基一事,便特意找了找,沒想到還真讓他找到了此人邁入築基境界的記錄:
“忽而......夢中神動,頓覺清爽......後面這字是什麼?不認識啊?”山輕河抓耳撓腮,“嘶,清爽......遇......什麼?什麼之?後漸入佳境......”
“什麼玩意兒。”山輕河煩躁地掐掐眉心,覺得還是等裴顔回來再仔細問問。
可巧,一陣香氣飄來,擡眼便見一角西子色的裙擺波紋一樣蕩過來,黃梨木的雙層食盒随之輕巧地落在棋盤上。
“可是等急了?”裴顔以為他餓得受不了,找到主殿來了。
山輕河拉住裴顔拽他起身的手,站起時撐不住力,半個身子撞上裴顔胸膛,觸手一片溫熱。
“還行。”山輕河拎起食盒放到一旁桌上,掀開蓋子頓時一陣香氣撲鼻。
“剛才林寂來給我送藥,不知為什麼突然又舍不得給了,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山輕河東看西看,發現今日菜色不錯。
裴顔觀察他扭曲但執着擺弄飯食的身影,忽而驚覺山輕河一夜之間傷勢已好了大半。但趙宜清是不可能對他說謊的。他說要躺七八日,就一定要躺七八日。
面對山輕河如此強大的修複能力,裴顔心裡緩緩升起一縷異樣的震動。
沒有人能在受了空靈三劍後第二天就能下地走路的。哪怕沒用靈力,就憑空靈劍早已修出劍靈這一點,它的威力也斷不是普通名劍打三下可比的。
說到底,他這位嫡傳弟子的體質也未免太過殊異了......
裴顔一時料不準此事是好是壞,但見山輕河大快朵頤贊不絕口,也不忍讓他跟着殚精竭慮,許多深沉籌謀便被他輕飄飄按回肚裡。
“他倒不是小氣的人,可能隻是覺得藥不夠好。”
趁徒弟吃飯的功夫,裴顔突然擡手撫上他後背,一寸一寸,從上至下,果然感覺對方氣血通達、根骨強韌,恢複一夜,隻剩了點皮毛小傷而已。
“嗯,明日就開始練劍吧。”
“咳咳咳,咳咳!”
山輕河剛忍住背上密密麻麻的觸碰,又被裴顔前言不搭後語的叮囑驚到,菜裡的辣椒一下嗆進嗓子眼,咳得眼都紅了。
“咳咳,别,咳咳咳......别,别摸我!”
裴顔疑惑挑眉,一邊給他倒水,一邊順着他後背拍拍,“這樣舒服點嗎?”
“咳!”山輕河尾椎發麻,驚恐擺手。
“那個,那本書挺好看的,我能拿走看兩天嗎?”
山輕河趁機把身子移開,感覺從耳垂到肺腑全是裴顔掌心留下的火辣滋味,偏還要一本正經地和神仙師父你來我往,這種表裡不一的詭異,頓時讓他覺得這仙氣飄飄的淩塵殿比盤絲洞還邪門。
裴顔自動忽略了他的緊張,拾起書看了一眼,忽而眸色微動,待轉過身,又恢複了素日淡然,“拿去看着玩罷。”
山輕河心裡松了口氣,把後背的酥麻和盤子裡的涼拌金絲囫囵個兒咽下。
“對了,大長老找你開會......議事,說什麼了?”
裴顔腳步微頓。他側首拔下頭上的竹節簪,繞到屏風後更衣,聲色溫吞:“一些家長裡短的瑣事。”
“家長裡短?”
山輕河覺得好玩。一向隻聽說修真界和魔界打打殺殺,沒想到他們也會有一地雞毛的時候,忙興緻勃勃追問道:
“怎麼,誰家老婆跟人跑了?還是兒子做了孽,老子打上山要說法來了?”
裴顔隔着一座歲寒三友的朦胧畫屏在後頭沖他歪了歪頭,語氣裡有些哄孩子的無奈:
“倒也沒有那麼不堪,隻是北邊幾個小仙門近來難以支持,向淩雲宗求援。南邊也有鎮子因為地勢原因音信不通,立春時,淩雲宗這邊送過去的春餅遲遲沒有送到當地的道觀,被仙鶴原路送了回來。大長老覺得奇怪,想派人過去看看。”
淩雲宗一直有和四大世家之外的小仙門宗府保持聯絡的習慣。一來是修真界理應互相扶持,二來也是為了互通消息防範魔族起複。
像給西南地界各個仙門世家互贈節禮的事本來不需要上報裴顔。但柳如雲心細如發,總覺得原路回來的仙鶴氣息不似以往,故而一早就把裴顔幾人請了去,預備詳說此事。
淩浮殿裡檀香袅袅。
裴顔端坐上首,看着趙宜清腰間新綴的太師青流蘇,突然眉間一動,擡眸問:
“我記得風流門和盛京姚家都在景家的照應範圍,怎麼新歲才送的資源靈石,這麼快就不夠用了?”
柳如雲捋了捋胡須,揣摩道:“或許是這幾家小輩衆多,花費難免快了些?”
趙宜清吧唧吧唧嚼着柳如雲殿外桃樹上新摘的一隻大桃兒,嘴裡甜水四溢,說話含糊不清:
“再快還能快過景家?那姚家夫人本就和景家沾親帶故,景如是短了誰也不會短了她。喔!難道是景如是和她起了嫌隙,不肯相幫了?那更沒道理啊。”
這話倒沒說錯。
景家不僅獨樹一幟隻修禦獸一脈,就連門下弟子也全是女子,無一男子。景如是掌家後更是格外幫襯内外子弟。
有一年,景家一個女弟子成親後被夫家酒後毒打,因境界略遜一籌,竟連自己的靈獸也慘遭毒手,當場被夫家扔進火海。景如是知道後親自帶人殺去他家,放火燒了宅院,接回弟子,至今安養在景家,一切如未嫁時一樣。
景如是就是自己吃苦,也絕對不會放任自家子弟吃苦受罪。這是景家一代代女家主傳下的鐵律,從無廢止。若說是景家與自己的子弟生了嫌隙不肯幫忙,那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否則斷無可能。
裴顔望着門外遠山,神思缥缈。良久,他突然吩咐趙宜清往景家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