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雲從乾坤袖裡掏出個通體晶瑩紫玉毛筆,輕輕一揮,半空中立時出現一本巨大的金色賬簿,密密麻麻滾動着螞蟻大的數字,記錄着淩雲宗曆年來所有重要記事和資源調度。柳如雲飛快翻閱,很快理出頭緒。
“查到了,”大長老點點賬簿某處,“大概六年前開始,姚家向淩雲宗求援的次數與往年相比開始變多,從一年一次增加為一年三次、五次。直到去年,喏,在這,姚家向淩雲宗額外求援的次數為七次,風流門也有四、五次。”
“這真是奇了怪了,這些年也沒聽說姚家出了什麼大事啊,”宋束刀戳了下趙宜清的胳膊,“你到底查清楚沒有,姚家拿着這麼多靈石資源到底幹嘛用了?”
“沒幹什麼啊,”趙宜清見堂上幾人不信,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澄清自己沒有摸魚,“我真仔細查過,姚家真沒幹什麼,就是一家大小日常的靈石資源開銷。哦,除了她兒子喜歡玩點蛇蟲鼠蟻,找景家的人買過幾個小靈獸養着玩,别的什麼也沒有啊!”
“不可能!那麼多錢,怎麼可能什麼也沒幹!我家冷棠去歲邁入元嬰初期,一年所費才不過二十二萬靈石!這裡面還有一半都是給她鍛造佩劍的錢,他姚家人難道都是金子做的?這麼多年連個化神都沒出還好意思要錢?”宋束刀不滿地瞪眼。
“唉,老二說得也有理。姚家弟子上下不過三十餘口,一年所費卻要四、五十萬靈石。這麼一算,這幾年姚家大半所費幾乎都是淩雲宗在支持,這......”柳如雲心疼錢,但也知道不好輕易斷了這項供給,隻好為難地看着裴顔。但裴顔卻似沒聽到一樣,依舊目不轉睛地翻着柳如雲的賬簿。
趙宜清想起什麼,一拍腦門道:“對了,這些日子我前後查訪走了幾家仙門,都說這些年風流門門風清正,并無異常。隻是這二年和景家來往密切,聽說他家有幾個弟子也學着景家練些禦獸之術,隻不過實在天資有限,遠沒有景家弟子有出息,至今也不過是能勉強馴獸而已。”
所謂馴獸就是讓靈獸做些基本指令,而且一般也都是靈性低微的小獸。而禦獸專指操控高級靈獸參與戰鬥,且高品靈獸本身已經修出内丹,為景家所用的同時也可以更快一步提高自己的靈力,說白了,就是高階靈獸與修士進行的合作。而這其中的種種秘法手段唯有景家知曉,想來那風流門也是摸不到門脈,隻能東施效颦自娛自樂罷了。裴顔心中有數,因此并未對風流門多加計較,隻是吩咐柳如雲注意一下神魔大陸靈獸數量的增減往來。
柳如雲猜到了什麼,低聲詢問:“宗主是覺得景家有什麼不妥嗎?”
裴顔看完賬簿神色愈發深邃,“景如是不是不負責任的人,她驟然斷了對周邊宗門的扶持,恐怕是景家自己出了問題。”
“這樣吧,”趙宜清眼珠一轉,施施然開口,“我看林寂這次故地重遊很是感懷,想來他也是想家的,不如我每隔一段時就帶去回去一趟,一來找找當年屠殺他全村之人的下落,二來暗中查探景家靈獸之事,如何?”
門外候着的林寂眼裡閃過一絲欣喜,佟蒿則在另一邊滿臉羨慕地看着他。
門内的宋束刀卻不幹了:“你也太慣着他了!”
趙宜清立刻叉腰大喊:“那怎麼了!師父帶弟子外出遊曆本就是天經地義!何況我家寂兒極有天資,十三歲就煉出了極品輕靈丹,你們誰家弟子行?但凡有一個,我決計再不帶他出門!”
堂上幾人面面相觑,半天也沒想出能和林寂的藥修天賦比肩的弟子,頓時一個個歇了菜,假裝無事地移開眼。趙宜清見狀哼笑一聲,美美地靠回太師椅傲視群雄,更對宋束刀明目張膽地嗤笑一聲。
說起來,這事也不能怪趙宜清得意張狂。
一顆極品輕靈丹就能賣八十靈石,修士往往成瓶購買,一瓶就是八百靈石。單這一種藥,林寂一年就賺出淩雲宗幾個月的開銷,就是裴顔見了他也從來都是誇贊指點的份兒。宋束刀想到自家徒弟的修行之路還要依托人家賣藥賺錢,頓時虛了氣勢。眉毛一耷,不說話了。
“就這麼辦。”裴顔拍案定闆,耳邊亦回蕩起山輕河綿長的呼吸,想來已經睡熟。
“天色不早,我先回淩塵殿,二長老,南邊的事你繼續盯着,如果沒有異常便作罷。若有異常,就讓你徒弟抽空走一遭。”裴顔拍了拍二長老的肩算是安慰,宋束刀見自家弟子被宗主親自派遣頓時覺得面子又回來了,瞬間恢複了往日鬥志昂揚的樣子。他斜了趙宜清一眼,雄赳赳氣昂昂地跟在裴顔身後出去了。趙宜清和柳如雲相視一笑,也各自帶着徒弟散了。
裴顔回到淩塵峰,推開偏殿的門,站在山輕河榻邊默默端詳。
他輕輕向年輕弟子的額間輸入一股自己的靈識,感覺他體内靈海一派溫和澄澈,隻是溫度略高,與自己水系靈華的狀态并不十分一緻。裴顔不放心,細細摸索了一遍,見那人形靈華愛笑愛鬧,除了身上熱乎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妥,這才暫時放下心來。
“師父......”山輕河呢喃。
裴顔一驚,收回靈息,結果發現山輕河隻是夢中呓語。他散了頭發,一截發尾卷在腰上,迷迷糊糊翻了個身,露出身子底下壓了一半的羊皮紙卷。看樣子,應是正看到遊方道士以化神之境橫掃妖魔兩界的記載。
裴顔眼神柔軟,俯身給他蓋好被子,把羊皮卷擱在他枕邊。
“師父......你能不......能......我......”山輕河不知夢見什麼,眼珠一直亂轉。他手腳亂動,又在睡夢中翻了個面。
見他酣睡如稚子,裴顔忍俊不禁,擡手拭去他額間熱汗。這一擦拭,才發現他額間的師徒蓮印變深了一層,形狀也從原來的将開未開之态變成了三瓣蓮花。
裴顔揣摩良久,神色微妙。
其間山輕河一直睡不安穩,直到裴顔用指尖點了點他眉心的褶皺,山輕河才眉頭一松,重新陷入綿長深沉的呼吸。
“愛徒,”裴顔聲音輕巧,仿佛在笑,“讓你認主,還真是不易。”
一夜很快過去。
第二日,淩雲宗果然如山輕河期待的那樣,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先是執課長老衛鳴中毒昏迷,被三長老救回後,立刻就以“涉嫌勾結妖邪”之罪被二長老押進宗門監牢。
接着,譚鏡軒身邊時常跟着的幾個跟班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支開。或是犯錯受罰,或是去各大長老處做事,譚鏡軒一夜之間淪為孤家寡人。不僅身邊少了一群吆五喝六的纨绔子弟,而且裡外不得襄助,接連幾天臉色都十分難看。而這種不悅在他意識到整個山門隻有山輕河一人一夜之間連破兩境,從肉體凡胎跳過煉氣,直接成為築基後
——達到頂峰。
彼時,山輕河正沉浸在可以正式修行的巨大喜悅裡。每日不是纏着裴顔指點陣法劍術,就是逼着結丹末期的佟蒿和自己切磋。
佟蒿自然樂得和這個性格直爽剛毅的大師兄玩到一起。尤其是在知道他一個人夜闖青冥峰擒拿妖邪後,佟蒿對他的欽佩和贊歎簡直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這一日下了課,佟蒿直接跟着山輕河回了淩塵殿,一開始他還戰戰兢兢不敢上前。直到看見裴顔遠遠沖他點了點頭,這才放心和山輕河又切磋了半晌。
“大師兄,”佟蒿用劍柄點了一下山輕河對戰時打彎的膝蓋,“說真的,我真想讓你跟我大哥認識一下,你們一定會一見如故的。”
“怎麼,我和令兄很像?”山輕河挺立身闆,繼續接招。
“說秉性相似也可,但我覺得大哥一定會更喜歡你,因為你身上有那種......怎麼說呢,他特别希望我們兄弟倆有,結果我們倆都難成大器的東西。”
山輕河被他繞糊塗了,收了劍,拿起裴顔準備的竹筒仰脖灌了一口,分給他一個費解的眼神。
“哎呀,就是一種勇猛又強幹的氣勢!”佟蒿也收了劍看着他,“我大哥總說,三哥勇氣可嘉但做事不夠沉穩。我呢,則是剛勁又餘,偏又沒有沖勁。”
佟蒿撓了撓頭,“所以我覺得,你應該是我大哥最欣賞的那種青年才俊。什麼都有了,也不必他整日費神操心。”
山輕河笑了,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知道裴顔是怎麼看他的。他下意識看了一眼裴顔所在的方向,隐約看到他正坐在窗前擺弄着今日新插的瓶花。看樣子是不太在意他們兄弟倆偷兒會懶。
“行,就機會我一定要認識一下你大哥,”山輕河重新挑起劍鋒,“順便跟他說說,佟蒿在淩雲宗也是響當當的人物,擔得起明辨是非、義薄雲天八個字。”
佟蒿足尖點地沖過去接了他一劍,笑道:“大師兄才是義薄雲天。你去青冥峰那天還沒入築基,這事在山門上下都傳遍了,沒有不稱贊的!我隻恨自己睡得太死,居然連山門大陣升級了都不知道,還是第二天從我師父那聽說的。”
說到柳如雲,佟蒿臉色忽然一僵。
“怎麼了?”山輕河心細如發,“大長老說了什麼?”
佟蒿面露難色:“我師父倒沒說什麼......不過譚鏡軒說話自然是不會好聽了。嗐,大師兄不聽也罷。”
山輕河悶哼一聲,毫不在意。
這些日子雖然他沒和譚鏡軒單獨相處過,但猜也猜得出來他會怎麼想自己。左不過就是和别人說些風涼話,一邊罵罵他瞎貓撞上死耗子走了大運,一邊挑撥一下自己和師門的關系。
反正無論自己做什麼在譚鏡軒眼裡都該死就對了。
自然了,他看譚鏡軒也是一樣。
裴顔站在窗邊,看着山輕河短短幾日進步神速,臉上露出一點轉瞬即逝的笑意。
“佟蒿,”裴顔的聲音傳到兩人耳邊,打斷了二人的小差,“去魄、留魂。”
佟蒿詫異地應下,立刻飛起兩道陣法,一陣将凋落的梨花化為灰燼,一陣讓枯萎的梨花死而複生。
“這是......起死回生嗎?”山輕河眼中閃爍驚豔之色。
“姑且可以這麼說,去魄主殺,留魂主生。對人對邪都有用,不過這些都是結丹才能修習的陣法,”佟蒿疑惑地看了看裴顔,“可能師尊是想先給你看一看接下來的課程吧。”
說話間,裴顔已經踱步而出。今日沒有外出,他穿得簡單樸素,隻用一段湖綠緞帶半紮了頭發,提燈而出,曼妙似仙。
山輕河眸子先是一亮,待瞥到一旁的佟蒿,又暗暗“啧”了一聲:招搖過市!
他抿起唇角,臉色不太高興。
燭光明滅,星河璀璨。裴顔忽略徒弟莫名陰沉下來的臉色,委婉打發佟蒿:“夜深了,你師父傳音來喚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