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弟子告退!”佟蒿正愁沒理由跑路,聽了這話如獲大赦,飛一樣逃下淩塵殿。
待他走遠,山輕河緊繃的嘴角才略略一松。他不自在地看了一眼裴顔,目光在他空蕩蕩的腦後轉了幾轉,語氣裡藏着點不經意的酸意:“師父今日好生悠閑。”
裴顔挑眉,神色意外。他本想就此略過,不知為何腳下卻突然向前一步,兩人一燈之隔,山輕河的臉色慢慢被燭光映得通紅。
“你,做什麼。”山輕河略感訝異。
“為師今日在殿内寫了一整日的字,你可知道是什麼?”裴顔舉了舉燈籠,想照亮山輕河恍惚不清的神色。
山輕河看着裴顔越來越亮的鳳眸,呆愣愣問:“什,什麼?”
裴顔忽然輕輕一笑:“當然是愛徒接下來要練的陣法要訣了。古卷你又看不懂,為師隻好逐字謄抄。”
一陣夜風拂過,點點梨花飄落。
山輕河嗅着近在眼前的花香,眼裡全是裴顔:“多謝師父。”
“難得你如此識禮,”裴顔看起來心情不錯,“那現在就練起來吧。”
一沓分量不輕的紙卷拍在胸前,山輕河伸手去接,火熱的掌心和裴顔微涼的手背摩擦而過。許是燭火太晃,山輕河閉了閉眼,忽然感覺心跳一亂。
他定定神,見裴顔沒有讓步的意思,隻好貼着他在燈下慢慢看完。裴顔也不嫌累,就這麼青絲半垂站在樹下,借着一點火光,描摹他緊閉的嘴角和簇簇顫動的羽睫。直到山輕河豁然開朗,笑意盈盈擡起頭來。
“我明白了,師父。”
裴顔回神,重新挂上一抹體面的微笑:“試試罷。”
“現在?”山輕河怕他手酸,伸手去夠他手裡的燈籠,“我剛入築基,怎麼練結丹境界的陣法?還是等——”
“就現在,”裴顔拂開他的手,“去吧。”
山輕河見他如此執拗,隻好反身撿起地上的劍練習起來。裴顔眼也不眨地盯着,不時開口指點。
半個時辰後,雖隻能略略起陣,但山輕河隐約感覺自己好像真的可以提前掌握高階陣法。他心裡一喜,自覺人形靈華果然天賦異禀,但看到裴顔臉上并無喜色,眼裡的光又慢慢暗淡。
“師父,”山輕河猶豫,“我現在就練結丹境界的陣法是不是早了點?”
“天道酬勤。既然早晚用得到,多多練□□不是壞事,”裴顔提燈引路,為他推開門,“何況你也不是掌握不了,不是嗎?”
山輕河心裡這才一輕,“師父明鑒。”
“你乍然如此懂事,還真讓人有些不習慣。”裴顔上下打量,仿佛面前之人有些陌生。
“你又,看什麼呢。”他自覺失言,隻能佯裝無事入内點燈,随手把佩劍挂在一旁的蘭锜上。
“愛徒日漸穩重,為師十分欣慰。”裴顔眼中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
“師父如果喜歡我和以前一樣,也不是不行,”山輕河走過來,抱臂靠在門邊,眼裡帶着幾分探究,“端看師父喜歡什麼樣的,弟子都可以。”
畢竟我是影帝。
山輕河在心裡笑了一聲。
裴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開口轉開話題:“三日内把這兩陣練熟。切記不可松懈延誤,以免誤事。”
裴顔扶門而出,背影漸漸沒入主殿昏暗的房間。随後“嘎吱”一聲關上殿門。山輕河聽到聲響,隻能遺憾地合上門。他甩甩頭告誡自己不要多心,把裴顔的手稿塞到枕下胡亂睡去。
兢兢業業的刑法長老宋束刀在宗門監牢審了三天三夜,終于在三日後的傍晚把裴顔請去了淩生殿。
裴顔到時,其餘兩位長老也都到了,另有佟蒿、冷棠、林寂三人伺候在側。除了被自己扣在淩塵殿上沒日沒夜練結丹陣法的山輕河,入室弟子級别的幾人都到了。
除了譚鏡軒。
裴顔敲敲桌案,“如何。”
宋束刀:“啟禀宗主,衛鳴确已叛變。但據他所說,他也不知道自己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從一個月前開始,衛鳴陸續收到一些神秘包裹,裡面都是精煉過的妖族内丹,恰恰是他修習藥修陣法所需要的補益之物。衛鳴覺得自己取了内丹,又殺了妖魔,并不算違背宗門規訓,因此十分冤屈,隻說想再見宗主一面。”宋束刀垂手禀報。
裴顔擡眸:“中毒之事,他怎麼說。”
“這個,”宋束刀想了想,“衛鳴再三申訴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中毒的。還說,若是貓族複仇,一個多月來有的是機會,沒有道理莫名其妙去牽連宗主的嫡傳弟子,除非山輕河和那貓族也有仇怨......不過這應該不可能。”
柳如雲歎了口氣:“看來這件事背後沒那麼簡單。你們想,宗門大陣正常運轉上百年,如今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破了個洞,你我三人日日在此竟無一人察覺......隻怕來者不善。”
侍奉在側的佟蒿蹙眉片刻,欲言又止。
“怎麼了?”柳如雲側頭看了徒弟一眼。
佟蒿略一俯身:“師父,弟子突然想起件事。”
“但說無妨。”裴顔很欣賞這個自打山輕河入門便處處幫他的年輕人。
“是,”佟蒿站到堂中,“春霖宴前一日,我奉命去青冥峰幫忙布置宴席。曾親眼看到譚家父子往密林深處走。當時事多且雜,弟子也沒多想。如今回憶起來,他們去的方向,好像就是山門結界破損的方向。”
宋束刀急了,猛地擲下手裡的茶:“什麼?你确定?”
“弟子不敢扯謊!”
“那你怎麼不早說!”宋束刀起身就要去提人,卻被他的大弟子冷棠從一旁攔下,“師父您等一下,這件事現在口說無憑,難道我們能憑着佟蒿師弟的一句話去譚家發難不成?您且緩一緩,聽聽師尊怎麼說。”
宋束刀氣哼哼地轉過身,背着手走來走去自是滿臉焦躁:
“這事若是真的那事兒可就大了!我以為譚家隻是不滿意那小子坐了譚鏡軒的位置,和他鬧上一陣鬥鬥氣。但若真是譚峰毀了山門結界,那他必定也是和妖魔兩道沾了關系的!”
說罷,他狠狠錘了下桌子,“譚峰真是虎膽包天!”
林寂素來膽小,今天若不是事關重大不得不到,往日他看到宋束刀都是能躲則躲,巴不得一輩子呆在煉丹房都不出門才好。如今見二長老摔摔打打罵罵咧咧,整個人吓得手腳發涼,一個勁兒往趙宜清身後縮。
趙宜清心疼徒弟,一邊給他順毛,一邊和顔悅色地順着二長老的話往下說:“現在問題的關鍵是先把衛鳴料理清楚,确定門内沒有其他叛徒,保護弟子們的安全。至于譚鏡軒父子倆,譚家如今如日中天,就前段時間我去西南鎮子探查,那裡的百姓還對他好一番歌功頌德。如果我們貿然發難,隻怕不僅抓不到把柄,還會震動整個修真界。”
柳如雲贊同地點點頭,“老三說得對。飯要一口口吃,事得一件件辦。這樣,我今夜再去一次監牢,确認這件事到衛鳴為止,就将他了解。若還有牽連,一并發落。宗主,你看如何?”
裴顔“嗯”了一聲,“先處理衛鳴,譚鏡軒的事先不用管。”
宋束刀一愣,聲調兒也高了:“不用管?什麼叫不用管?”
裴顔淡淡一笑未做解釋。宋束刀和柳如雲一個郁悶,一個驚訝。唯有趙宜清看向裴顔時眼帶玩味。
“得了,宗主自有妙計,咱們别瞎操心。”趙宜清潇灑地甩開折扇,還未入夏,他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身亮眼的檎丹道袍,連折扇上也畫着大朵正紅山茶,遠遠看上去整個人鮮豔無比。
宋束刀撇撇嘴,掃了一眼他騷包的打扮,又瞥了眼他身後唯唯諾諾的林寂,鼻孔朝天扭過頭去。
裴顔低聲一笑,擺手叫人散了。唯留下柳如雲交代了幾句二審衛鳴的事。柳如雲離開時臉色沉重。裴顔倒是腳步輕快,走時,還折了兩枝淩浮殿外的桃花。山輕河這幾日勤勉聽話,哄得裴顔省心不少,連前段時間擱置的花花草草也被他重新撿起來照料。
等山輕河擦着汗進到殿裡時,正看到他把一大簇開得正烈的桃花插進一個天青汝瓷花瓶。燭光閃耀,端的是人面桃花,顧盼生輝。
春夜幽靜,花香簇簇。練劍才閉的山輕河氣息滾燙心口發熱。
他看着裴顔花光下勁瘦白皙的手腕,突然頓住腳,不敢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