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裴顔容飾簡單,隻把一縷長發搭在胸前,披着一件月牙白外袍,專心緻志擺弄瓶中花草。
“怎麼不進來說話?”裴顔看了一眼門口晃動的人影,見山輕河踟蹰不前便又喚了一聲,然山輕河站在風口,直到散透熱氣,才進來坐在下首。
“師父去了這麼久,可是貓妖一事有了定奪?”他垂着眼,盡量不去流連裴顔黑白分明的身姿。
裴顔把花瓶轉給他看,“衛鳴之罪已确鑿無疑。”
“那譚鏡軒呢?”山輕河掠了一眼桃之夭夭的粉嫩花色,急促追問。
裴顔擡眼打量,見他氣色容平,才緩緩開口:“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無論淩雲山對譚家有何疑問,現在都隻是口說無憑。況且譚峰畢竟是四大世家之首,就算是我,也不能憑着一點猜測兩分算計,就把偌大一頂背叛天道的帽子扣在譚峰頭上。”
山輕河臉色慢慢冷下去。許久,他挑着搖晃的燈芯,看躍動的火苗在心裡接天連日燒成一片。
“弟子明白。”
裴顔看着他心結難解的樣子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他如今的模樣倒像是收起了利爪的小狼。看着乖順體貼,但隻要聞到一點血腥,依舊會毫不猶豫撲上去厮殺到底。
蟄伏不動的野狼比張牙舞爪的猛虎還要難對付。
裴顔懂得這個道理。
他從一旁的食盒裡端出一疊熱騰騰的桃花酥,是他從柳如雲那離開時順手從他廚房順來的。佟蒿貪嘴,柳如雲雖時常嫌他吃得太胖不好禦劍,但還是對他疼愛有加,三五不時便開小竈,這才便宜了裴顔順手牽羊,也喂喂自家徒弟。
山輕河看着點心心裡一暖,對譚鏡軒七七八八的謀算蕩開了七八分。
春夜風涼,院中的梨花樹落下簇簇花雨,和着風旖旎悠揚。案上燭火噼啪,待小爐初沸,裴顔起水斟茶,沖出一室馨香。
山輕河默默吃着點心,深知自己應該起身告退,但不知為何,這個平平無奇的春夜卻讓他生出一點留戀之心:
如果可以,他想就把這一刻,延續到地老天荒。
就這樣與裴顔品茶,讀書,下棋。從春夜闌珊百花盡放,到雨打梧桐大雪紛飛。想起裴顔前幾日說的“修道之人也有許多貪心”,山輕河驚覺其中含義,動作慢了幾分。
次日,一去天道堂,他就發現佟蒿和冷棠都對他笑盈盈的。山輕河隻當他們脾氣好,直到看見林寂居然破天荒離開淩若峰,來上二長老的課,這才覺出不對。
“什麼情況?”山輕河朝林寂那邊努努嘴,“林寂不是不愛出門嗎?”
佟蒿搓搓下巴若有所思:“我也正納悶兒呢,我估摸是犯了錯,讓三長老趕出來了?”
“胡說,”冷棠敲了他後腦勺一下,“林師弟本來也是和我們一起上課的,隻不過是——”
冷棠突然收了聲,轉而又眯着眼笑起來:“總之他願意出來和大家一起上課練劍是好事,你們誰都不許多嘴。”
冷棠看似指責佟蒿,實則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附近幾個竊竊私語的人聽到。那幾人瞬間住口,你看我我看你,乖乖回了座位。經過林寂時,還特意喊了聲“師兄”,驚得林寂身子一抖。
山輕河看得犯愁:“将來要真有什麼事,估計三長老也不舍得放他出來打打殺殺。”
“嗐,大師兄不知道,林師兄是永遠也不能走上劍修、陣修這些殺伐路數的。”佟蒿悄聲。
“為什麼?”
既然不能打架,那為什麼還要來淩雲宗?還能拜在三長老門下?難道他和自己一樣,也是命格有異,造化弄人?山輕河滿腹疑問。
“呵,”有人冷笑,“因為他和大師兄一樣,也是上無父母下無親友,且是一百二十一條人命裡僅剩的活口。”
說話的人慢慢踱步到衆人跟前,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馬尾及腰的山輕河,“咱們這位弱不禁風的林師兄是活活被人吓破了膽。被淩雲宗救回山門後,不知喂了多少靈丹妙藥才撿回一條小命。聽說三長老為了救他,還舍下人情,去找九尾狐一脈借過一株還魂草。”
譚鏡軒說着慢慢扯出一個微笑:“你們說,若不是師尊憐憫、長老垂愛,像林寂這樣的人,安能拜在令整個神魔大陸都望塵莫及的醫仙門下呢?”
譚鏡軒這話笑裡藏刀,山輕河卻也不慣着他,從鼻子裡極為肆谑地哼了一聲:
“可不是嗎?所謂人各有命,這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偏就能做名師弟子,高門顯貴出身卻也未必就能一生如意。你說是吧,譚師弟。”
林寂隔着幾張桌子遙遙望向山輕河那邊的方向,許久,還是沒能鼓起勇氣走過去。隻能把頭埋得更低些,努力不讓譚鏡軒看到自己。
“隻怕有些人注定福薄命淺。任憑師長傾囊相授,也還是朽木難雕,”譚鏡軒眼底閃過一絲譏諷和殺意,“不過大師兄請放心,裴師尊親傳的上古劍譜我已悟出兩分玄機,想來不日就能邁入元嬰之境。到時,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家同門的。”
譚鏡軒最後幾個字說得耐人尋味,仔細聽,竟有些毛骨悚然。山輕河想起裴顔的教導,扔下句“拭目以待”,便拉着佟蒿坐到林寂身邊。
課上一半,山輕河忽然側耳聽到兩聲“滴答”之音。偏頭一瞧,林寂居然哭了。
“你,”山輕河被他的敏感脆弱驚得啞口無言,忙噓聲勸止,“别哭了。”
林寂搖搖頭,咬着牙沒發出一絲聲響,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落在書頁上。山輕河無法,隻能扮個鬼臉逗他笑,林寂這才擠出個難看的笑容,擦了擦眼淚。
宋束刀無意間瞥到他嬉笑玩鬧,立馬拍了下桌子,“山輕河,你在那同林寂嘀咕什麼呢!”
沒想到二長老眼這麼尖,他歎了口氣,面無表情起身站好,“林寂不舒服,二長老先讓他回去休息吧。”
林寂呆了下,馬上慌裡慌張地站起。一緊張,腳下又拌到桌子腿,險些摔倒。乍一看倒真有些虛弱不堪的樣子。
宋束刀雖然一向看不上他這幅誠惶誠恐、唯唯諾諾的模樣,但想着這畢竟是趙宜清親自救回來的,又悉心疼愛養到這麼大,便緩了神色,揮手讓林寂先回去休息。
林寂如獲大赦,剛想為山輕河說句話,卻見他朝自己搖頭,隻好小心翼翼退了出去。經過譚鏡軒時,林寂恰巧聽到一聲不大不小的冷笑。他腳步一頓,立在原地,猶猶豫豫轉過身來。
宋束刀奇怪道:“林寂,怎麼了?”
林寂看看不遠處的山輕河,抿抿嘴試着開口勸解:
“譚師弟,我知道我資質不佳,身世更是無法與你相比。可是師尊說過,淩雲山與其他世家仙門最大的區别,便是我們更重道心修持,而不是境界高低。”
他認真地看着譚鏡軒,“然師弟方才所言‘朽木難雕’之語,恐怕已經背,背離了淩雲宗傳道受業的初衷。”
“你我雖無私交,但畢竟師出同門,我還是希望譚師弟不要為一時之快誤入歧途,那才是枉費了宗門多年教導,更枉費了師尊的良苦用心。”林寂的聲音越說越小,但還是一鳴驚人,在整個天道堂引起一陣震驚之音。
不僅譚鏡軒鎖緊眉毛神色憤恨,就連一向不對他寄予厚望的宋束刀都驚訝地放下了手裡的古卷,對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轉頭一看,卻見山輕河嘴邊的笑藏也不藏,對着他笑得那叫一個春風滿面。
宋束刀心裡一陣尴尬不滿:半大小子對着一個年過三百的老人家笑得一臉蕩漾,成何體統!
宋束刀很氣,但沒有辦法,隻能硬着頭皮繼續幹幹巴巴地講解下去。好在時間過得很快,兩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午膳時分。宋束刀一看到山輕河的笑就頭皮發麻,破天荒的按時下課,先一步回了淩生殿。
山輕河心情大好,和佟蒿勾肩搭背地去飯堂,商量着要不要打點飯給林寂送去。佟蒿在人頭攢動中嚷嚷着林寂興許吃得比他們還好,一再讓山輕河先幫他搶鹽酥雞腿,山輕河隻好大笑幾聲擠進人堆。
譚鏡軒坐在原地沒動,冷冷掃了一眼他二人張揚的背影,神色陰鸷:“大師兄得了師尊真傳風光無限,就不怕将來有一天登高跌重嗎?”
他原本以為隻要對付一個山輕河就夠了,但眼看着幾位長老弟子都站在他那邊,連一向不善與人相處的林寂都開天辟地頭一遭地在課堂上說話,譚鏡軒突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
宗門裡的三位長老似乎都對山輕河另眼相看。
可是為什麼?憑什麼?他奪走了他的位子還不夠,難道還要徹底取代他這麼多年在宗門打下的積累?
父親曾對他說過,淩雲宗裡他愛和誰打交道都無所謂。但長老弟子,尤其是大長老和二長老的弟子,務必要和睦相處。畢竟淩雲宗注重師門傳承,許多時候弟子的行事作風就是師父的意志指示。如果拿不清三大長老的意思,那看着佟蒿等人也能看出一二分。
所以這些年,即便他再不願意,也隻得屈尊降纡和佟蒿等人敷衍着。他也知道佟蒿對自己忍氣吞聲都是因為柳如雲的教導。但這就夠了。這就足以說明,柳如雲也罷,裴顔也罷,都是對譚家有所忌憚,有所畏懼。
這就夠了,他要的就是忌憚、畏懼!
可自從山輕河來了,一切都變了。
佟蒿敢公然和他叫闆了,冷棠也敢攔二長老的殺威棒了,就連林寂這個毫無武力值的小白臉也敢在大庭廣衆之下教訓他了!
譚鏡軒恨不得撕了林寂再把他的血□□着山輕河嚼爛了吞下去!
他一個個掃視過面前的幾人,再聯想到他們背後的師長,越發感覺淩雲宗内部已經發生了某種質變。而這種變化,一定會威脅到譚家。
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山輕河瞥了他一眼,沒拿劍的手緩緩搭在腰間,“你說什麼?”
譚鏡軒微微一笑:“還未恭喜大師兄,一夜之間連破兩界躍入築基,這可是淩雲宗前所未有的喜事。”
山輕河故意沒接他的話:“哦,我餓得很,先走一步。”
佟蒿被山輕河掰着肩膀推走,他回頭看了一眼譚鏡軒的臉色,總覺得那張臉隐隐變了模樣。不過更讓他奇怪的是山輕河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