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拜師後,我和師父在淩塵殿住着,又有師徒印傍身,尚且樁樁件件逃不過去。好容易把譚鏡軒料理幹淨,今夜卻又來了十幾把劍指着弟子,想要我的命。”
山輕河望着裴顔,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問他:
“現在,你還要撇我下自己走?”
裴顔落在膝上的指尖不自覺地蜷了起來。他莫名感覺此刻二人之間的對話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但想到此次出行可能會遇到一些不可知的變數,他還是不想把山輕河帶出去。
至少不是現在。
“這段日子你在天道堂上課,和大家相處得也不錯。你莫要任性,”他拿起放在身邊的幾卷書冊,顯然早已準備好,隻等着離開前交給他,“這是為師給你寫得心法和陣決,你照着練,哪裡不懂就去問大長老。”
山輕河看他态度堅決,心裡不覺起了一股無名火:師父帶弟子雲遊并不是難事,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抛下?
他初入結丹,雖也算天資不凡小有所成,但心理上始終無法完全融入這個世界。何況與裴顔朝夕相處這麼些日子,他突然要丢下自己一個人下山,一走就了無音訊不知歸期,山輕河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仿佛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壞裴顔都混不在意。
這個意識一瞬間讓他痛徹心扉。
山輕河氣息湧動,明白自己現在對裴顔的心态很不正常。但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不正常”太多了,他已然顧不得許多,他隻能想法子先把裴顔留在身邊。
“師父,我胸口疼,”山輕河用力按着胸口,指尖泛白,“二長老回來那日,我和佟蒿在淩浮殿外正好碰到他。二長老一走過來,我胸口就疼得厲害。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神魔大陸恐怕已生變故。”
他紅着眼跪到師父身邊,大着膽子把腦袋伏到人臂彎處求情:“師父,我這幾日時常疼得拿不動劍,你就當可憐徒弟,帶我去吧。弟子想去尋找解決之道。”
案上燭光搖曳,光線昏暗不明。山輕河埋在裴顔臂彎裡緩緩睜開眼睛,神色警醒。
裴顔感受着山輕河壓在自己臂彎裡的重量,一顆卻心越來越沉。
起先他以為小徒弟隻是任性,變着法撒嬌不讓自己走。萬萬沒想到山輕河對魔氣的感應會這麼強。
其實宋束刀回山那天剛和一群魔物有過一番激戰,身上殘留了一些鬥法痕迹,沒想到竟能對山輕河産生影響。這說明宋束刀殺得和他們那晚在後山見到的很可能來自同一個勢力,也說明山輕河是真的害怕。
可他卻獨自一人擔驚受怕,什麼也不說,照舊日日和他烹茶煮粥,折花論道。
隻是偶爾幾瞬,他望見山輕河眼中似有萬般深意,複雜難辨。他不說,他就隻當他是修行遇到瓶頸。誰承想表面看起來飒拓不羁勤勉刻苦的小弟子,心裡頭沉甸甸地壓了這麼多事。
這麼多疼。
裴顔突然愧疚至極。
也許比起留在這裡受保護,他一開始針對山輕河的計劃才更為合适。想到這,裴顔心中有些許錯愕:
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居然會因為山輕河而變了主意?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裴顔的神色慢慢冷靜下來,他撫着徒弟發頂,語氣依舊溫和:“現下可還疼嗎?”
他擡手為山輕河注入靈力,渾厚清涼的氣息遊走全身,額間一朵金蓮若隐若現。
山輕河舒服地“嗯”了一聲:“有師父在就不疼了。”
他趁機使勁蹭了蹭裴顔的袖口讨好乞求:“帶我去吧,我保證不惹是生非,師父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裴顔無奈。想着人算不如天算,第二日和柳如雲招呼一聲,便按原計劃把他帶下了山。
淩雲宗地處西南,二人一路東行,慢慢出了淩雲地界。路上山清水秀,翠色欲流。山輕河纏着裴顔講道說法,遇到風景别緻之處,便停下來打坐調息,體會天地自然之理,雲遊之行倒也快哉。
這一日,二人來到一座小鎮,城門外的石碑上刻着“夢停”二字。
裴顔看着山輕河在一旁愁眉不解的樣子不禁有些奇怪,問道:“怎麼了?”
“這石碑像是新刻的,但這城門上的牌匾卻老朽破舊,也看不清寫得是什麼,”他拍拍手上的灰,從裴顔手裡拿回包袱,“感覺有些奇怪。”
裴顔望望天色,“先進去找家客棧再做打算。”
山輕河扶着裴顔慢慢入城,城内卻沒有想象中的鄉間煙火之氣,反倒一片郁郁沉沉之象。街市上擺攤叫賣的小販寥寥無幾,路邊也不見孩童玩耍嬉戲,行人看他們的眼光滿是警惕和畏懼。
山輕河:“這位大娘,請問——”
“不知道不知道!”婦人飛快地走遠了,仿佛不敢多停留一秒。
山輕河錯愕:“我剛才也沒說什麼吧?”
裴顔眸光一閃,似有笑意,“再往前走走,等下為師來問。”
山輕河眼珠一轉,心想也是,裴顔看着就一副弱冠人的樣子,說起話來也和風細雨的,估計自己帥得太有攻擊性了,難怪别人不敢接茬。
他心裡美滋滋的,自覺和裴顔真是一對珠聯璧合的好師徒。一個溫潤如玉,一個風流倜傥,全天下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第二對兒,不禁得意地吹起小調。
二人信步來到一座小客棧,山輕河特意等在門外,讓裴顔一個人獨自進去。隻見他屈指敲了敲案台,輕聲細語道:“有勞店家,請問還有空房嗎?”
那店家原本耷拉着頭在瞌睡,聽到人聲登時吓了一個激靈,見來人一副修士打扮竟面露俱意,慌忙擺手道:
“沒,沒有了,您再問問别家吧!”
裴顔挑眉,随手抹下案台上厚厚的一層灰,加重語氣:“店家,我們是淩雲宗弟子。奉師門之命下山,隻想暫住一晚。”
掌櫃原本都要抱頭鼠竄了,聽到“淩雲宗”三字突然定在原地。僵硬半晌,掌櫃仿佛下定決心,他賊眉鼠眼地朝四下一瞥,将聲音壓到極低:“是裴師尊那個淩雲宗嗎?”
“正是。”裴顔颔首。
掌櫃的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他激動地捂住嘴,唯恐自己叫出來,又趕緊收斂表情,一邊朝裴顔使眼色,一邊故意大聲趕人:
“滾滾滾!什麼臭道士!我這裡沒有空房!想借住,到前面找趙家老爺!趙老爺鄉紳望族,慈悲為懷,沒準還能可憐可憐你!快滾快滾!”
說罷他還一個勁兒的朝裴顔眨眼睛,生怕對方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裴顔會意點頭,道聲“叨擾”便帶着山輕河去找那趙家所在。
裴顔:“這鎮子果然有古怪。”
山輕河東看看細看看,“師父也發現了?這鎮上太安靜了,一點兒雞鳴犬吠都沒有。”
裴顔頓住腳步,側耳聆聽,果真不見一點聲響。莫說雞鳴犬吠,連蟲鳥之聲也無。然此時正值炎夏,這裡又綠樹成蔭,芳草萋萋,絕不該如此寂靜。
他贊許道:“有長進了。”
山輕河勾起唇角,“師父發現了什麼?”
“這鎮子恐怕已經被人控制了。你沒聽方才掌櫃叫喊麼?那‘慈悲為懷’的趙家。”裴顔擔憂蹙眉。
“這定然是假話了。若此處真有個富豪大族慈悲為懷,這裡怎麼會一副民不聊生的樣子。連淩雲鎮的熱鬧程度尚且比不上。”
說話間,一座器宇軒昂的府邸出現在眼前,匾上明晃晃寫着“趙府”。山輕河上前叩門,還沒敲響,那門就自己開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笑眯眯迎出來:
“哎呀呀,真是貴客臨門!二位仙師快快有請,我們老爺已經恭候多時了!”
裴顔和徒弟對望一眼,道聲“有勞”,便從善如流地進了趙府。沉重莊嚴的府門随即在他們身後發出一聲沉悶巨響。
走過幾停回廊,幾人來到大堂,果然見到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和一位容姿秀麗的夫人等在堂内。見到裴顔二人,他們立刻喜笑顔開地走上來。
“在下趙書佪,這是拙荊王氏,今日有淩雲宗仙師下駕寒舍,真是蓬荜生輝啊!”趙氏夫婦同向裴顔二人福了福。
山輕河向前一步,擋住趙書佪探看裴顔的目光,客客氣氣道:“趙老爺客氣了,我二人奉命下山雲遊曆練,途徑此地想借宿一晚,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趙書佪馬上對下人一揮手,“快快快,帶二位仙師去客房,再準備飯菜,今夜我要宴請貴客!”
裴顔沖人略一颔首,扶着山輕河的胳膊,随下人往客房走去。在他們身後,那趙老爺的臉色慢慢冷滞下來,他沉着臉沖管家耳語幾句,管家便一溜煙消失了。
來到房内,山輕河照舊先給裴顔沏茶倒水,“我總覺得這個趙老爺不懷好意。”
裴顔垂下眼睫,掏出一顆丸藥遞給他,“把這個吃了。”
山輕河接過想也不想就吞了下去,丸藥帶着股苦勁兒,山輕河舌尖發麻,“嘶,這是什麼?”
裴顔無奈:“你吃下去了才問?”
“那有什麼,師父還能要我的命?”山輕河一臉理所當然。
“再說,師父才舍不得把我葬在這窮鄉僻壤,怎麼也得給我風光大葬不是。”
裴顔見他越扯越遠,隻得端起茶堵他的嘴,“三清丹。為防不測先給你服下,今夜子時再探趙府。”
嘴唇擦過裴顔手指,山輕河借着茶盞掩去笑意,卻掩不住心口泛起的癢。
“都聽師父的。”他清清嗓子,抱劍阖眼。
“就怕趙府的蠢貨急着送死。根本等不到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