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一改版
山輕河被自己的複雜心思擾得心煩意亂,表面卻一切如常,照舊上課、習劍、修陣法。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梨樹終于開夠了花,在某一天的夜晚收拾起滿頭碎雪,換了身簇新的綠色衣裳,避開擾人清夢的春風,踏踏實實地在裴顔院撐起一片涼爽。
這一日正是夏至。夜裡,山輕河煮了綠豆湯,放了兩大塊冰糖,裝在清新雅緻的纏枝青花小碗裡,又配了兩塊綠豆糕,一并端去給裴顔做小食。
兩人秉燭對談,裴顔一邊喝綠豆湯,給他講解神魔大陸盤根錯節的勢力關系。剛說了一會兒便聽柳如雲傳音入耳,說有貴客造訪,要裴顔速來相見。
裴顔未置可否,隻是默默放下了手裡的湯盞,合上發黃的書卷,動作遲緩地褪去家常衣衫,卸下桃木簪,轉身囑咐山輕河給他找待客用的錦袍和白玉簪。
山輕河盯着裴顔三千青絲下的一握頸子出神,咬着糕點遲遲沒有動作。
“山輕河?把袍子遞我。”裴顔一手拉着束帶,一手朝後攤開手掌。
這段時間,裴顔早已習慣了山輕河越發體貼入微的照顧。二人非但很少再鬥氣鬥勇,許多小節上,裴顔甚至很願意順着山輕河的意思去做。
因為他發現這樣做小徒弟反而更好管,更聽話。即便冷下臉訓斥,山輕河也很少再像之前那樣頂嘴賭氣,反倒會主動認錯,一臉乖順地跪在他腳邊。
裴顔隻當是雙生靈華威力迅猛,讓山輕河日漸穩重成熟的緣故,心中大為快慰。嘴上雖鮮少稱贊,但無論山輕河是想讓他陪着用膳,還是指點與佟蒿的對陣,他都願意作陪。
反正隻要功課修行不落下,裴顔對他可謂是百依百順。
但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日子以來,哪怕他刻意用師徒印探聽也甚少聽到山輕河的心聲。很多時候仿佛隻能聽到波濤洶湧的海浪,再要麼就是夢裡破碎的呓語。
師尊、師父、裴顔。
半夜裡,裴顔經常被自己過分強大的耳力吵醒,奈何聽着隔壁一聲聲亂叫也隻能罵一句“沒大沒小”。畢竟隻是夢話,他又能如何責怪呢?
再說,山輕河這個嫡傳弟子現在做得越來越有模有樣,不但宗門上下都對他抱誠守真的脾性敬服,就連許多入門多年的弟子也敬佩他天資過人還肯勤學苦練,常常以他的修行作息自勉,山輕河這個宗門大師兄做得也就越發如魚得水。
裴顔偶然與柳如雲幾人談起也是難掩欣慰之色。隻是許多話,仍未到與山輕河深談的時候。裴顔也不着急。就這麼日複一日地和小徒弟在淩塵殿上過日子。有時連柳如雲都看得眼熱心酸。
柳如雲拂袖,“我照顧你起居那麼多年也沒見你給過笑臉,這小子不過做做飯倒倒水,況且你都辟谷了,你就歡喜得什麼一樣!”
裴顔竭力按下揚起的嘴角,“哪裡歡喜了,昨日我還讓他跪了一夜,你又不是沒看見。”
“呸,”柳如雲滿臉不信,“你還好意思提!我好心讓佟蒿請你過來下棋,你家那個逆子卻說什麼‘我師父隻和我下棋,勞煩大長老明日再來’。你聽聽,這是什麼話!堂堂淩雲宗大弟子、裴師尊嫡傳,說出來得話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所以我不是罰他跪了一夜麼,大長老和一個毛孩子計較什麼?你看佟蒿,他就不生氣。”裴顔吹吹手裡的熱茶,不動如山。
一旁伺候的佟蒿沒想到戰火會波及到自己,臉上看戲的笑容霎時散了,忙一臉驚恐地洗白:“我不是我沒有,我當時特别生氣來着師父!”
柳如雲絕望扶額,沖裴顔擺擺手,“罷罷罷,隻要你們不給我惹亂子比什麼都強。去去去,找你徒弟你!别喝我的我茶,也别吃我的瓜!”
裴顔哼笑一聲飄然離去。到了淩塵殿,看到山輕河揮汗如雨的身影,才露出一個坦蕩微笑:是了,還是自家徒弟看着順眼。
就是有時候脾氣硬了點。
裴顔停下一番思索,卻發現山輕河還沒把衣服拿來。正在他要出聲催促時,對方突然拿着半塊綠豆糕往他掌心一壓。
他訝異地轉過頭,卻見山輕河抱手倚在門口。殿内燭光飄忽,倒顯得他愈發劍眉星目,玉樹臨風。
山輕河嘴角含笑,面上一派乖覺神色:“夜已深,裴師尊長日辛勞,已經歇下。徒弟山輕河願代為傳話。”
他笑容裡帶着一絲痞氣,打定主意李代桃僵,讓裴顔隻管舒舒服服在淩塵殿呆着。
裴顔微楞,随後默許地點點頭,手上幹脆利索地把簪子袍子一扔,坐回蒲團上,捧着綠豆湯小口小口抿了起來。
山輕河看着他在“出門待客”和“徒弟的綠豆湯”裡選了後者,心間不自覺蔓上幾分暖。想到“貴客”,又眼底一沉。
敢半夜傳喚裴師尊?
誰這麼不知死活。
山輕河合上殿門,直奔淩浮殿而去。
到了淩浮峰,隻見山上明燭高照,車馬顯赫,而這樣燈火通明的場景他隻在大火那一日見過。
看來的确是位大人物。
隻是這位大人物差點委屈了他師父,山輕河還沒見到其人,心裡已滿是憎惡。他面如寒霜,負手而入,除了幾位長老,旁人看也不看。
宋束刀瞪眼:“怎麼是你小子,你師尊呢?”
“禀二長老,家師已經歇下。如無要事不便打擾。一應事務,弟子皆可代勞。”山輕河淡定回報。
旁邊一個頭戴紫金束冠的男人朝他笑笑:“淩雲宗果然人才濟濟,裴師尊座下一個小弟子也有上仙之風,果然非我凡俗之人可比啊!”
柳如雲斂去笑,正色道:“這是裴師尊座下首席大弟子,自是天資不凡。”
山輕河不想多費唇舌,擺擺手打斷這場你來我往的寒暄,“尊客找裴師尊何事,但說無妨。”
男人似乎笑了一聲,轉頭捧起茶碗細聞了聞,“不愧是世外高人,連這茶水都有飄逸清香!好茶!好茶!”
山輕河也不接茬,依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男人見沒人搭理自己,面上有些冷凝,再開口不禁帶了些許威嚴:
“我乃靈馥國長公主座下,特來求見裴顔裴師尊,請他為我國國君煉制長生不老丹。勞駕這位小徒,速速請你師父前來觐見。”
山輕河眯了下眼:就猜到準沒好事。
世上哪來的長生不老丹?人終有一死,就算曆遍千劫萬險修成真仙,命數一到該隕落還得隕落。你個不勞而獲的東西,吃個藥丸就想原地起飛?
真是牛不知角彎,馬不知臉長。
山輕河大搖大擺地往他對面一坐,拽得一臉二五八萬,“尊客玩笑了,别說我師父沒這麼大本事,弄個小破丸藥就能逆天改命。便是有也輪不到外人登門求藥,我淩雲宗早就一人一顆集體飛升了。”
說罷呷口茶,咂咂嘴,開始趕人:“尊客沒事就回吧,以後不要為這種微末小事三更半夜擾人清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靈馥國都是不知禮數的野蠻人。連我山門下的猴子讨食之前都知道先作個揖。你泱泱大國,倒不懂這個道理。”
“你,你你!放肆,放肆!我等真心求藥,備了厚禮來淩雲宗,爾等非但不領情,還派出個毛小子羞辱于我!你可知得罪雲馥國是什麼後果?信不信明日長公主便出兵,踏平你們淩雲山!”
男人氣得面紅耳赤,拍桌子砸碗一通亂叫,身邊的幾個護衛更是拔刀相向。
“哦?長公主出兵,貴國兵權在你們長公主手裡,那你們皇帝陛下哪兒去了?”山輕河敏銳地抓到重點。
“你廢話少說!趕緊叫裴顔來見我,否則我就踏平你們淩雲宗!”男人不再裝腔作勢,直接拔了刀,刀鋒直指山輕河面門。
山輕河見他如此輕慢裴顔,再無半分耐心,“狂妄。”
他單手起陣,毫不留情地将一幹人等打下淩浮峰。柳如雲等人吓了一跳,沒想到這小子這麼瘋!那淩浮峰少說也有千丈高,這樣打下去是會死人的!幾個長老趕緊出手布陣,這才沒把人摔成肉泥。
山輕河冷笑一聲,漫步崖邊凜然而立,借着傳音石向下方喝道:“爾等鼠輩,再敢犯我淩雲,必教你有來無回!”
說罷,一道滅雪陣落在他們腳邊,頓時飛沙走石天崩地裂。一群人仰頭看去,隻見高聳入雲的淩生峰上,年輕弟子衣袂翻飛盛氣淩人,身畔一片金紅霞光飛旋環繞,竟似有元嬰之境!
幾人不敢多留,屁滾尿流地跑了。山輕河冷哼一聲,擡步回了淩塵殿。
此時子時已過,山輕河遠遠望見殿内的一豆燭火将裴顔的身影勾勒。他推門而入,遞給他一枝盛開的昙花。
裴顔接過花把玩輕嗅,“還有閑情折花,看來方才的戾氣都是唬人的。”
山輕河灌下幾杯茶,“倒不全是唬人,若他們再來擾師父清修,我定要将人打下淩雲山。”
他抹了把嘴上的水漬,滿眼不屑,“什麼靈馥國長公主,不好好享受榮華富貴,倒想着把持皇權、求藥成仙。若真有這藥,我們還修什麼仙,學什麼道。”
裴顔燈下觀花,神色淡淡:“越是靠近權利,越是容易一葉障目。”
他頓了頓又道:“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半個月後必會再來尋我。”
“那我就再上一回淩浮殿。”山輕河漫不經心道。
裴顔無奈:“不許胡鬧。今日若不是柳如雲,你險些闖下大禍。”
山輕河回憶了一下紫衣男肥頭大耳的樣子,又想了想他若真摔成肉泥,自己估計還要被師父罰去清理肉醬,頓時一陣惡寒。
“師父說得對。”
裴顔扶袖剪斷一截燒焦的燈芯,緩聲提起下山之事:
“前些日子二長老下山,發現各地收集妖丹之事竟還有不少。你也知道,衛鳴和貓妖的事淩雲宗一直在追查,如今有了線索,為師想,不如我親自下山一趟。一來探查此事緣由,二來避開靈馥國諸人。你就留在山上,好生修行。”
山輕河嗆了口茶,一臉驚訝:“師父不帶我一起?”
他滿臉失望,仿佛被抛棄一般神色哀戚,看得裴顔太陽穴一跳。
“此番雲遊路途遙遠,你若随我去,恐怕會耽誤你修行,不如就留下來......”
“留下來放火、下毒、打架、拆家?師父當真覺得,你一去經年,我能穩穩當當活到你回來那天?”山輕河冷靜地打斷他,語氣生硬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