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驷馬難追。”
山輕河笑得肆意,手上悄悄用力,纏着裴顔的手指不肯松開,裴顔也就任他勾着。果然,沒一會兒山輕河就自己松開了手,隻留下指骨上一層薄薄的餘溫。
第二日一早,山輕河起身後遍尋裴顔不見,在趙府繞了一大圈,才在一處湖心小亭裡見到裴顔,他正側身和一位身穿鵝黃圓領裙的年輕婦人說着什麼。
夏風拂過,池塘裡的蓮花随之浮動。山輕河站在這頭遙遙望去,隻見圓潤清爽的荷葉在陽光下反射淡藍色,粉白蓮花清新自然。湖心亭中對影成雙,裴顔修長的身姿如蒼松翠竹,給畫卷般的風景更添了幾分點睛之色。
“師父!”山輕河捧着手沖着亭中大喊一聲。
裴顔回過身,身旁的女子亦向他福身作禮。
不知怎的,看到這一幕山輕河心裡突然有點不舒服。“用得着站這麼近嗎?”他念了兩句,擡腳跨上通向小亭的石階。
“身體恢複得如何?”裴顔仔細打量他臉色,又向他示意身邊的女子,“這是趙府六姨娘蘇氏。”
山輕河想起昨日裴顔的話,大概猜到了怎麼回事,“蘇夫人安好。”
趙府新喪,這蘇氏居然連喪服都不穿,可見對趙書佪恨之入骨。
蘇氏按了按被風吹起的鬓角,向二人鄭重道謝:“兩位仙師儀表堂堂,不愧是淩雲宗子弟。民婦承蒙仙師相救,總算和女兒從那畜生手裡讨出來一條命。”
說着她便要跪下去,山輕河趕緊一攔,“蘇夫人言重了,除魔衛道本就是淩雲宗的本分。往後的日子,蘇夫人還要好生珍重。”
裴顔見山輕河言行有度,神色越發欣慰:“蘇夫人方才與我說了那上元仙師的來龍去脈,原來他是‘夢停聖女’座下的一員虎将,他雖然死了,但妖丹之事的真正元兇還在神魔大陸上肆意猖狂,我們需盡快動身。”
山輕河看見池塘裡立着幾顆蓮蓬,一時有些走神。直到聽見裴顔喚他名字,才回過神笑道:
“師兄不說我也知道這事兒才剛剛開始。隻是,”他指了指湖心的蓮蓬和荷花,“一想到要把大好時光都浪費在那幫邪魔外道身上,辜負和師兄同遊世間美景的機會,總覺得可惜。”
蘇氏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幾個來回,捂着帕子莞爾一笑:“這位仙長說得極是,二位不妨再停留兩日。如今奸邪一除,鎮上的百姓都感念二位仙師的恩德,都求着想要拜謝呢。”
她見裴顔似乎不為所動,轉而又望着滿湖蓮花輕訴:“其實,從前我也不曾在意這些春花秋月,日升月落。但經此一事我突然明白,原來這個世上的一切都會轉瞬即逝。當年我與趙郎何等恩愛,我們......”
秦氏猛地一頓,自嘲地笑了笑,目光也由迷離變得堅毅,“如今我隻願女兒平安長大。堂堂正正在這長日晴空之下好好活着。我要讓她知道,即使沒有那個狼子野心的爹,她也是我的心頭摯愛,配得上這世間一切好風光。”
蘇氏扶着圍欄,伸出手去夠那湖中的蓮花,露出的一截兒手臂上布滿斑駁的傷痕。顯然飽受淩虐,九死一生。
舐犢情深大概是世間最動人的感情。山輕河聽着蘇氏的一番話,胸間也湧上一股熱意。他摸了摸身上,找出裴顔之前塞給他的丹藥,小心翼翼取出兩顆琉璃丹。
“這兩顆丸藥是淩雲宗三長老所制,可幫你和孩子補氣健體,祛邪除祟。”山輕河把丹藥放到蘇氏手心,“我師父說過,世上的事,因因果果很難算清。但我相信蘇夫人一定能得償所願。”
蘇氏接過丸藥,眼中泛起淚花。這時下人前來禀報,說六小姐醒了,哭着找娘,蘇氏才匆匆告辭。她再三挽留裴顔二人,一定要多留兩日,至少給她和女兒一個備宴酬謝的機會。裴顔猶豫片刻,終是不忍拂其盛情,點了頭。
如此,師徒二人又盤桓了幾日。這些日子,山輕河時不時溜出門去,見上元一除,街市上也逐漸熱鬧起來。雖然往來攤販仍是以販賣素食為主,但人們臉上的陰雲和恐慌都漸漸消散了,連初入小鎮那天遇到的客棧老闆都樂悠悠地哼着曲兒,在門口給幾盆花花草草澆水。
見到山輕河時,他激動地摔了水壺,“嗷”一嗓子沖街坊四鄰喊了起來:“大恩人呐!各位父老鄉親,這位是淩雲宗的仙師啊!是他們剿滅了上元惡賊,還我安平鎮清淨祥和啊!”
說着就要拜下身去,山輕河趕緊把人撈起來,“不敢當,還要多謝掌櫃那日替我們指路。”
那客棧掌櫃想起自己對裴顔罵罵咧咧的樣子,禁不住老臉一紅,“仙師莫怪,小老兒實在是怕了啊!這一年多,多少仙門名士來到此地,不是和上元沆瀣一氣,就是死于非命,我們實在是怕惹火上身啊!”
山輕河眉頭一簇,頓覺異樣,但還是換上一副和煦笑顔寬慰道:“諸位鄉親父老,我乃淩雲宗裴師尊座下弟子。諸位請放心,這次的事淩雲宗不會坐視不管,我們會一路打到那妖邪的老家,還大家一個太平盛世。”
“好!好!好!”
“裴師尊座下都是好樣兒的!”
“淩雲宗的仙師真是我們的活菩薩啊!”
幾次三番拜謝了大家的謝禮,山輕河終于擠出人群,一路溜達到小鎮的城門外,見那刻着“夢停”二字的石碑也被推倒重建了。新立的石碑和小城樓牌匾上都刻着“安平”二字。原來這才是小鎮的本名。
“安平鎮,好名字。”
山輕河爽朗一笑,頭一次覺得“降妖除魔”并不是一個空想的概念,而是真的能夠改變别人的生活,救贖他人的不幸。
他轉過身,踏着夕陽的餘晖漫步向趙府走去。雖然此處隻是一個短暫的落腳之所,但這裡有裴顔,有他們一起懲奸除惡的痕迹。想到這,他突然覺得如果可以這樣和師父走一路打一路,用自己的能力幫助更多的人似乎也不錯。
夕陽西下,山輕河心裡滿滿當當。他突然理解了為什麼那麼多人雖然都沒見過裴顔,沒去過淩雲宗,卻依然把“裴師尊”三個字奉為神明。
因為裴顔曾經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
走遍了神魔大陸,山川河海。
山輕河蓦的想起淩塵殿裡那卷羊皮卷上的記錄,心裡隐隐有了一個猜測。不過眼下讓他更疑心的,是客店老闆的話:
什麼叫許多名門修士和上元沆瀣一氣?難道修真界還有其他人來過這,非但不斬除妖邪,反倒助纣為虐?
客店老闆沒必要攀誣修真界其他世家,他的話大概率是真的。可若真發生這種事,以淩雲宗的手段怎麼可能不知道?
究竟是誰有這麼大本事,能在淩雲宗眼皮子低下瞞天過海助纣為虐......須知一旦被發現,必定成為衆矢之的,難為修真界所容。
這人難道是不要命了嗎?
山輕河心事重重地踏上回趙府的路,愕然發現這個小鎮展露出的隻是冰山一角。
幾日後,華燈初上,皓月當空。
蘇氏備了一桌清爽肴馔,攜幼女一同拜謝裴顔師徒。
山輕河朝桌上一看,發現雖然同樣是清淡素食,但蘇氏心思奇巧,不用熱油煎炒,大部分都是酸甜開胃的小涼菜,另有大量時新瓜果,光是西瓜就雕成了好幾種樣式。蘇氏又啟出一甕珍藏的上好佳釀,精心搭配翡翠色琉璃酒盞,此時湖上清風夾着荷香徐徐吹來,美酒噙着月色入喉,别有一番清涼滋味。
酒過三巡,山輕河看女娃可愛,拿着一個蘿蔔雕的小兔子逗她,“看,哥哥手裡是什麼?”
小女孩緩緩回過頭來,似乎聽不懂山輕河的意思,怯生生拉住娘親的袖子,躲在蘇氏背後。
山輕河尴尬地看了裴顔一眼,“是不是我喝多了上臉,吓着小孩兒了?”
蘇氏半側着身子,輕輕搖着團扇給女兒納涼,“仙師不必多慮,小女一向少言寡語,又一直跟着我吃苦受罪,現在越發不愛說話了。就是我,一天也未必能聽到她說十句呢。”
裴顔:“若是被關在小屋時落下的毛病,我也許有法子醫治。”
蘇氏搖扇的手略一遲疑,語氣突然沉重:“似乎真的是從那時起逐漸嚴重的,敏敏一天天越來越木讷,我也一天天越發暴躁,後來差點瘋了......特别是他們在周圍放了那些鈴铛之後,若不是我一直把女兒和自己綁在一起,恐怕很多次都差點傷了她。”秦氏愛憐地摸着孩子的頭,眼神裡滿是疼惜。
“鈴铛?”山輕河眯了下眼,“我記得那晚和上元一戰也聽到了鈴铛的聲音,而且一聽就心煩氣躁,這鈴铛難道有問題?”
裴顔:“以音聲之道侵擾神智乃至使人走火入魔的妖邪法子,自古以來便層出不窮。雖然多為正道所鄙,但幾乎每隔百十年便能聽到類似的傳聞。”
他擡指,一抹金光淡淡地落到小女孩頭上,閉眼感受片刻後似是松了口氣:“還好,這東西對人的影響并不會持續存在。隻要除掉鈴铛,神智就會慢慢恢複,過些日子便會好起來。”
蘇氏聞言欣喜不已,激動地把女兒抱在懷裡親了又親,“對了,還請仙師臨走之前再幫我們查看一次府中上下,我隐約記得被關起來前,趙書佪和大夫人房裡就曾經響起過鈴聲。”
山輕河心思一動:難道趙書佪夫婦殺害庶子庶女,也是因為受了鈴铛的影響?
裴顔自是不會拒絕,他起身站到亭前,指尖在虛空中一點,一道金色蓮花印憑空出現,繼而不斷擴大,覆蓋整座趙府,接着慢慢落下,融于夜色之中。
一炷香後,裴顔笑道:“蘇夫人可安然無憂了。”
蘇氏感恩戴德,親自斟一杯酒奉給裴顔,又說了好些感謝的話,最終不勝酒力,帶着女兒先退了席。
蘇氏一走,山輕河立刻覺得自在了許多。他拿過一個空碗,直接把酒倒進碗裡喝起來,“好酒就該大口喝。”
他抹了把嘴,給裴顔斟滿。裴顔捏着酒盞小口抿着,随手一揮,隔空摘來兩隻蓮蓬抛到山輕河懷裡。外人一走,裴顔也松泛了些,樂得哄着自家孩子高興。
山輕河拿着蓮蓬一笑,一撩衣袍席地而坐,依在裴顔腳邊,一邊打量着四周,一邊杯盞不停,“你别說,這個趙書佪人品不怎麼樣,倒真是個會找樂子的。可惜啊,貪心不足蛇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