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家不願聲張,因此除了本家親戚與蘇喜喜的娘家人外,餘下的隻有裴顔幾人。佟瑛親自帶人選了墳址,佟桀夫妻合葬墓旁伫立着一棵高大梧桐。此刻枯杈上猶有未化的落雪,但到了萬物生長的時節,必會枝繁葉茂,綠樹成蔭。
佟瑛跪在碑前,看着石碑上兄長的名字泣不成聲,佟老夫婦更是幾欲哭倒在墳前。佟風作為三哥,帶着佟蒿親手埋葬了合葬棺。陵前,佟風紅着眼,淚痕被冷風吹出道道紅轍。佟蒿則已經哭不出聲了。他感覺方才的每一把土都似撒在自己心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跟着沒進這皚皚黃土。
三個時辰後,送葬的隊伍緩緩離開。漫天飛舞的紙錢,标識着舊魂回家的旅途。
佟蒿仰頭望着寒風呼嘯的陰沉天色,隐約明白:他的人生,即将徹底改變。
佟桀夫婦下葬後,蘇家人就迅速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佟蒿更是終日守在祠堂不肯離開。佟老夫婦年事已高,眼看兒子兒媳埋進黃土,終于還是支持不住,雙雙病倒。這下佟風也顧不得什麼家主不家主了,整日服侍照顧寸步不離。接連幾日,外面許多事竟多虧了楚宴清幫忙才能調停周全。
午飯畢,佟瑛裹着天青兔絨大氅在會客廳核對近日的開支。賬目上紅、白兩項的花費竟然都是三百二十兩。佟瑛看得心酸,偏此時還有大哥院裡的人來歸攏賬本,瞧着賬房一筆筆銷賬,她慢慢紅了眼圈,背過身去啜泣不已。
正逢楚宴清從外頭回來,見狀,便自作主張撤了一幹人等,坐在燈下,另拿了一本空賬簿,将佟桀房裡的銀錢開銷抄錄一遍,用作歸賬。原先那本,則留在佟繡手裡權當念想。
楚宴清低頭對賬,眉目柔和,字迹風流。作為外人,他面對佟桀到底比血濃于水的佟瑛冷靜許多,思慮也更為周全。佟瑛擦幹淚,轉過身就看到楚宴清正一絲不苟伏在案上,一筆一劃地為她抄寫賬目。這場景如此自然,自然到佟瑛都忘記自家賬本的詳情本不該交給一個外人看顧。
她羞惱自己的大意,慚愧起身,預備從他手裡接過紙筆,“楚公子這些日子已經幫了我很多,這些瑣碎之事怎好叫你親自動手?還是我來吧。”
楚宴清卻執意不肯,他拿着筆往後一靠,淡淡一笑,溫雅疏闊:“能為佟桀兄弟再盡點心意,我心裡也踏實。你忙了半日,回房歇息吧。下午有什麼事我來替你處置。”
這話說得太理所當然,楚宴清咬了下舌尖,發覺自己有些越俎代庖,“抱歉,我不是.......”
“楚公子,”佟瑛輕輕呼喚,秋水似的眸子蘊着慘然波光,“當家做主,都要經曆如此傷心斷腸的滋味嗎?我真情願去了的是我。”
楚宴清心裡閃過驚訝,這還是他第一次從這個溫柔堅韌的姑娘身上看到灰心絕望。
他放下筆走到佟瑛身旁,心口湧上許多安慰之詞,可他太了解佟瑛此刻對人世的絕望了:那種剝掉一層皮才長出新的血肉的痛苦,沒有任何一句安慰之語可以抵償。
他歎了口氣,自知多說無益,便輕輕扶着她的頭,讓她靠在自己肩上,給了她來自同為淪落人的半個懷抱。
這懷抱堅強,幹淨,也灑滿了同樣不堪回首的血和淚。
片刻後,楚宴清頸間濕了一片。滾燙的眼淚在他心上燙出幾個水泡,每一個都裹滿曾經的遺憾和悲傷。他兩手背在身後,沒有觸碰她分毫。眸中有堅決,有苦澀。自始至終一字未言,一如佟瑛默不作聲的哭泣。
真正的悲痛總是寂靜無聲。
裴顔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還來不及轉身離開,就被身後的山輕河撞上後背。
“嘶,師父你站在門口幹什......宴清,佟二姑娘?”
山輕河看到屋裡兩人的情景一下子反應過來。他飛快把門關上,四個人頓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個,我們是想和你說辭行的事,”山輕河努力忽略佟瑛紅透的臉,語氣盡量裝得若無其事,“我和師父準備南下,佟蒿和老爺子那邊還得麻煩佟姑娘幫着勸勸。”
佟瑛拂去淚水,故作鎮定:“好,南下的事宜早不宜遲。我即刻回禀父親母親,今晚就為二位踐行。”說完,她下意識看了一眼楚宴清,沒想到他正巧也轉過目光。
楚宴清看着她,眸光清亮:“我晚些時候再回楚家。佟蒿若要偷偷溜走,總得有一個能攔得住他的。”
佟瑛沒再出聲,略一點頭便匆匆離開。待她身影一消失,山輕河就毫不客氣地錘了楚宴清一拳,聲音低沉:
“你小子!幸好進來的是我們,要是别人,你讓人家以後怎麼自處?”